第二章 剑发虹飞北斗寒 [5]
黄衣青年年约廿四五,面目生得还颇端正,只是那双眼神闪闪烁烁的,令人看了有点鬼祟之感。
黄衣青年显然为适才那阵笑闹声所引来,他来全无猜谜之意,一双眼珠骨溜溜地四下乱转,似乎想在人群中发现什么一般。
最后,脸一低,忽然看到就站在他对面不远的紫衣少年,脸上失望之色顿时消失,双手一拱,笑问道:“这位弟兄请了!弟台大概也不是本城人氏吧?”
紫衣少年淡淡侧目道:“那么阁下不是本城人氏了?”
黄衣青年连忙笑答道:“是的……”还待再说下去,见紫衣少年已转脸望去灯上,不由得讪讪一笑,改口又问道:“弟台如何称呼?”
紫衣少年冷冷说道:“我是打灯谜来的。”不折不扣,一个软钉子!
单剑飞心想:“这黄衣青年也真脸厚,彼此萍水相逢,为什么一定要与人家攀缘结交?
对方神色早就该看出来了,这种钉子碰得多无谓?”
不意事情到此尚未算完,黄衣青年不但不知趣,反挨身走来紫衣少年边,口中自言自语地笑着道:“是的,是的……打灯谜……很有趣,小弟出身书香世家,一直很喜欢这些玩意儿,唔,让我也来猜猜看……弟台现在看的哪一条?”
紫衣少年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原已抽身准备离去,眼角偶扫单剑飞,忽又轻轻咬了咬下唇,转过来站回原处。
紫衣少年这种微妙的举动,黄衣青年没有留意,单剑飞也没有觉察到,黄衣青年说话时眼光正望去宫灯上面,而单剑飞的眼光则始终没有离开过宫灯;现在,单剑飞正在揣摩着这么一条:“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打药名一种。”
单剑飞沉吟了片刻,忽然想起:“怕是‘王不留行’这味药吧?”
不过,经刚才那一阵吵闹,他虽自信打中,却已失去揭条报底的兴趣,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问道:“喂,这一条谜底是不是‘王不留行’?”
值事人望了谜面,连连点头,大声笑答道:“正是,正是!”
跟着手臂一扬,向后面朗报道:“‘王不留行’,中了!”
接着,鸣鼓,奉彩,猜中者是一名身材瘦小的走方郎中,手持虎撑,背背药箱,年纪看上去足有三旬出头,嗓音却脆越得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单剑飞看清后,不禁暗暗失笑:“原来又是一位‘行家’。”他虽然牺牲了一次领彩机会,却无悔意,毕竟是自己抢先猜中一步,就凭这一点,即已够他感到快慰的了。
走方郎中刚刚接下赠彩,另一个声音突又大笑了起来,一叠声喊道:“快拿纸笔来,剩下的敝人通通包了!”
发话的,正是那个黄衣青年,单剑飞一愣,心想这人真有如此能耐么?那位紫衣少年明眸溜动,也似有着不信之色。
黄衣青年这种豪语,立即引起一阵骚动。
纸笔取至,闲人也密密地围拢好几层,一个个垫足引颈,目光一起集中在黄衣青年笔尖上。
黄衣青年握笔在手,行睨视了身旁紫衣少年一眼,然后这才笔尖一点,笑道:“先答这一条!”
笔尖所点的那条是:“百合打唐诗五言两句”。但见黄衣青年挥毫疾书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片惊叹声中,有人喊“好!”有人喊“妙!”也有人喊“绝!”接着是一阵推挤哄笑。
黄衣青年又指了指那条:“柳腰软摆,花心轻折,露滴牡丹开-打四书一段。”笑着接下去写道:“鲁乐篇: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激如也;绎如也;以成!”
“好好!”
“妙妙!
“绝,太绝了!
“哈哈哈。”
鼓声如雷,笑声如浪,整个府第前,刹时沸腾起来。
单剑飞虽然佩服此人之文才,但总觉其神态间邪气了些,这两条,他自己是无论如何打不中的。
因此,他立即对那名紫衣少年有了好感,紫衣少年之不理睬此人,的确不无道理,这名黄衣青年,看来应该不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侧脸望了紫衣少年一眼,皱皱眉,缩身退出人群之外。
远离那座府第,单剑飞仰望长空,明月如轮,万里无云,心中多少有着一丝遗憾,因为,他退出人群时,那名紫衣少年正不屑地拿眼角乜斜着黄衣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
不过,继之一想,他又安心了。紫衣少年人品俊逸,衣着华美,显属世家子弟,而自己,寒寒酸酸的,身上又有重任亟待完成,纵然对方肯折节下交,自己还不是一样无法与人家周旋么?
现在,单剑飞再度感到饥饿了。又走了几条街,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小巷子口发现一间茶食铺子。他想:“买几个粗饼充充饥也好。”走进铺子,他指着质地最粗劣的一种圆饼吩咐道:“用结实点的纸袋,这种饼替我装十个。”
正如百尘和尚所说,单剑飞过清苦的生活已经习惯,他不论购买何种廉贱的物品,态度及语气都很坦然。
店家依言装好-袋,单剑飞接过问道:“多少钱?”
店家竖起了两根指头道:“便宜得很,一个两文。”
单剑飞点点头,伸手人怀。
忽然,他的脸色苍白了,身躯颤抖,冷汗浃背,插在怀中的一只手,再也无法抽出来。
做小生意的商人,看惯贫苦的面孔,因此,心地也常较一般做大买卖的慈善些;这时,那店家望了他一会,忽然低声恳切地道:“没关系,小弟,先拿去,以后再算吧。”
单剑飞喘息着,欲言又止,突然头一摇,放下手中饼袋,发疯似地返身向店外奔出。
这时,月行中天,已是二三更之交,当单剑飞再回到那座大府第前时,谜会已散;他喘着气俯下着身去,在空地上像没头苍蝇似地胡乱转了好几圈,接着,跺跺脚,又往另一条街上低头张望着来回寻去。
先后两个更次,他几乎将此前所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重新走了一遍,最后,他扑人一座破庙,在尘封的神案前无力地坐倒,身心茫茫,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怨怒,也没有悲哀,只是不住地梦呓般喃喃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断剑,半部秘芨,以及那个他一直不敢拆开看看与自己身世可能有着重大关系的小布包,这三样东西,他一直将它们和银钱一起贴身藏着,而今,统统丢了,一样也没有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