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战迷幕 [3]
今夜是为了庆贺耿思明,他年底就要升授从四品的朝议大夫:这青袍可是要换大红袍了。坊间都在传,将来他是要入阁做大学士的。耿思明素不喜热闹,所以只请了吴戈。此时三人坐在酒桌上,饭菜都已撤了,上了些清淡的小菜点心。吴戈仍推说戒了酒,耿思明便笑道:不必勉强。不如就喝点果酒吧。
厅里有位身材纤美的少女正端坐着弹琵琶。她一身淡淡的月红衫子,淡淡的妆,髻上也只有一只小小的玉簪,纤细如玉的十指拂动,一阙幽婉低徊的曲子便叮咚叮咚地流淌在清空的夜里。
卓燕客见吴戈正有些茫然地听着曲子,便笑道:吴戈你肯定还不知道她是谁。她可是京华曲中风头最劲的人物。莫说寻常的富商权胥,就连京中的勋戚大佬,也难得听到雪汀主人一曲。我此次还是七日前送书帕相邀,才请得她来。吴戈你在英雄会上的风头,竟也未必及她。
耿思明也笑了:雪汀主人的琵琶,我这也只是第二次听到,还是托了你的福其实燕客今天是请你,我才是陪客。
雪汀缓缓放下琵琶,袅袅地走过来,斟了杯酒,敬到吴戈面前,柔声道:吴大爷,其实我早见过您的。若非卓爷说起,小女子还真不知道名震京华的吴戈,便是数月前在天香楼卖艺的杂耍艺人长脚。
卓燕客皱起眉,正怪这雪汀不会说话,她又温婉地说:其实您的杂耍我们姐妹们一向最爱看。我们这些卑微的小女子,每日无非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别人看我们锦衣玉食风光旖旎,其实又哪有什么真正的乐趣;只有您的杂耍,还有,她抿嘴一笑,清淡素雅的她在这一瞬显得风情万端,还有您的那些笑话,真的让我们很快乐,很开心。所以不管您是京华的大英雄也好,还是就是以前的长脚,在小女子眼里,都是非常非常了不起。
吴戈有些拘谨,这是一杯烈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喝了。
您的话,可没有在天香楼的台上多。雪汀微微笑着,三位大爷,你们想听《王月英留鞋记》,还是《花月满春城》?
卓燕客笑:可有新的曲子?
雪汀一颔螓首,轻启朱唇,唱的是国初曾允元的一阙《点绛唇》: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乌,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歌声袅袅,不绝如缕,三个人都听得痴了。半晌耿思明喃喃叹道:只有归时好他忽然抬头对吴戈说,吴戈,你应该娶她。你知道我说的谁。我已经答应为芸官作保了。吴戈低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替芸官把钱还给燕客的。耿思明凝视着他:你真蠢。
卓燕客也有了酒意,也一样神情惘然,连连举杯,都是一饮而尽,他忽然抬头问:吴戈,你是不是在帮何丽华?
吴戈看着卓燕客的眼,缓缓说:今年是个灾年,百姓都想着屯米过冬。这十天来,京城米价飞涨,带着油价盐价肉价也飞涨,仍然处处供不应求。我想这十天你的米、油、盐铺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卓燕客一摆手:不说这个扫兴的了。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反正我现在并没有亏钱。
他见吴戈对自己的大度有些意外,便道:我没怪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个人,一向正义感太强。可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你不能简单地判定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好坏善恶。只做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是远远不够的。
吴戈叹道:我恐怕很难明白这些。
卓燕客点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男人,中年男人,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成功。我在商场成功,思明在官场成功,而你在擂台成功。只有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你可以让自己的家人衣食无忧,让自己的孩子被最好的先生教导,你可以改变许多人的生活,让你周围的人一起享受你的帮助得以幸福。他指了指也在认真听着的雪汀,道,这是北京城最美丽的女子,她刚才说得非常动听。然而事实是,如果你不是京华英雄会十七擂全胜的京华新英雄吴戈,而仍只是那个苦力艺人长脚,你绝无可能与这个最美丽的女子坐在一起。
所以,请你放松自己,和我们一样,做自己愿做的事,而不仅仅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特立独行下去,不要再折磨自己。虽然我们都曾有过梦想,但我们已不年轻。我们应该踏踏实实地让自己跻身在这个世界之巅,而不是放逐自己于泥淖沙漠。你现在,应该跟我们一起,享受京城最美丽的女子的曼妙歌声。卓燕客的目光正如火炬,和那盏烈酒一道,直烧到吴戈内心的深处。
这时,上次那个伙计匆匆走了进来,对卓燕客耳语了几句,卓燕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伙计旋即施礼离去了。
吴戈起身如厕。他走到那个正要离去的伙计身边,问:这位兄弟是哪里人?那伙计恭敬地道:回吴爷,小的是扬州府人。淮扬一家,说来与吴爷卓爷,也算是大同乡了。
吴戈勉强笑了笑。他回到酒筵,心情无比沉重。他说:思明,燕客,今天,我想再让自己醉一次。
于是他就又醉了。
无边的夜色更加黑暗了,暗月完全消失在乌云背后。吴戈推开要来扶他的卓府仆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夜色里。他看到雨滴开始一点一点地砸在脚背上,越来越大,越来越疾,脚下的地也越来越泥泞。他滚倒在泥淖里,开始呕吐。他想挣扎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直身。
这时正有一盏暗红的灯光向他走来,只是他没有看到。他再也忍不住,蜷曲在地上,眼泪肆意地流淌了出来。
灯光走近了。一名穿着月红色衫子的女子打着伞向他俯下身子。她并没有嫌他一身的污秽,只是缓缓将他扶起,揽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发和脸庞,怜惜地说:可怜的人。不要伤心了。到我这儿来。
两名青衣丫环费力地将吴戈架起来。那女子打着伞走在后面。
不远处,就是塔砖胡同口。街口还有一个纤纤的身影,撑着伞,在等待着。她已经等了很久,最后她看到她等的人,跟着一个绝美的女子,一同走进了天香楼。
她就这么站在雨里一直痴痴看着。一直等着。终于她看到,远处天香楼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了。她扭回身,才发现雨已停了,天已蒙蒙亮了,而自己几乎僵了的身心,再没有一丝暖意。
她伸手轻轻抹了抹脸,露出那张清丽的脸容。赫然是荻小姐。
吴戈睁开眼睛,额上全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