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 - [古龙]

正文 第二章 翠袖与白袍(1) [3]

  "但是这些事,却又是那样鲜明地镶刻在我心里,我又怎能轻易忘记呢?"他黯然长叹一声,目光呆滞地向四周转功一下,树林依旧,石屋依眉,山崖依旧,但是人事的变迁,却是巨大得几乎难以想象。

  直到昨晚为止,他还是一个愉快的,毫无忧郁的游学才子,他司以到处萍踪寄迹,到处遨游,遇着值得吟咏的景物,而自己又能捕捉这景物的灵秀之时,他便写两句诗。遇着不带俗气的野老孤樵,他且可以停下来,和他们说两句闲话。是以,他的心境永远是悠闲的,悠闲得有如一片闲云,一只野鹤。但此刻,他的心境却不再悠闲了。这四明山庄里群豪的死亡,本与他毫无干系,但他却已卷入此中的旋涡,何况他更已立下决心,将此事的真相探索出来。而他一生之中,也从未将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再加更改的。但这是多么艰巨的事呀,他知道自己无论阅历、武功,要想在江湖中闯荡,还差得甚远,若想探索这奇诡隐秘的事,那更是难上加难,再加上他甚至连这些尸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还有,那翠装少女略带轻蔑的笑声,凝视默注的目光,以及她曾加于自已的羞辱,更加使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于是他此刻便完全迷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怎么作,神秘而奇诡的白袍书生,刁横却又可爱的翠装少女,此刻都已离他远去,他自问身手,知道自己著想追上他们,那实在比登天还更难些。"但是我又怎能在此等着他们呢?"于是他终于转过头,定向那独木小桥,小心地走了过去。他虽然暗中告诉自己:"这事其中必定包含着一件极其复杂神秘的武林恩怨,就凭我的能力,只怕永远也不能探索出它的真相,何况此事根本与我无关。以后如有机缘,我自可再加追寻,此刻,你还是忘却它吧。"但此事却又像是一根蛛丝,缠入他的头脑里,纵然想拂去它,却也不能。

  他心中暗叹着,迈着沉重的脚步,定向来时所经的山路,暗暗讨道:"不用多久,我便可以下山了,又可以接触到一些平凡而朴实的人,那么,我也就可以将这件事完全忘却了。"哪知——

  山路转角处,突地传来"笃、笃"两声极为奇异的声音,似乎是金钱交鸣,又似乎是木石相击,其声键然,入耳若鸣。

  朝阳曦曦,晨风依依,天青云白,空山寂寂,管宁陡然听见这种声音,不禁为之一惊,赶前两步,想转到山弯那边去看个究竟。

  但他脚步方抬,目光动处,却也不禁惊得呆佐了,前行的脚步,再也抬不起来。

  山崖,遮去了大部分由东方射来的阳光,而形成一个极大的阴影,横亘在山下。

  山下的阴影里,此刻却突地多了一个人。

  管宁目抬处,只见此人鹊衣百结,鸠首泥足,身躯瘦削如柴,发髻蓬乱如草,只有一双眼睛,却是利如闪电,正自瞬也不解地望着管宁。但是,使管宁吃惊的,却是这鹊衣丐者,竟然亦是跛足,左肋之下,挟着一根铁拐杖。

  这形状与这铁拐杖,在管宁的记忆中,仍然是极其鲜明的。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四明山庄后院小亭里的写者尸身,清楚地记得那支半截已自插入地下的黑铁拐杖,也更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亲手将他们埋人土里,在搬运这写者尸身的时候,他也曾将那张上面沾满血迹的面孔,极为清楚地看了几眼。

  "那么,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却又是谁呢?难道是……"他惊恐地暗问着自己,又惊恐地中止了自己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这跛足丐者闪电般的双目,向管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微微一笑,一字一字地说道:"从哪里来?"声音是缓慢而低沉的,听来有如高空落下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中。又似浓雾中远处传来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击入你的心房里。

  管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往身后一指,却见这跛丐语声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和这跛丐素不相识,而他怎会向自己问话。

  跛丐又自一笑,嘴皮动了两动,像是暗中说了两个"好"字,左肋下的铁拐杖轻轻一点,只听"笃"地一声,他便由管宁身侧走过。

  管宁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心中突地一动,他便连忙捕捉住这个意念,暗自寻思道:"对了,他的左足是跛的,而另一个却是跛了右足。"他恍然地告诉自己,于是方才的惊疑之念,俱一扫而空。

  于是他暗自松了口气,第二个意念却又立刻自心头泛起:"但是他怎地和那死去了的丐者如此相像,难道他们本是兄弟不成。"转念又忖道:他此刻大约也是往那四明山庄中去,我一定要将这凶耗告诉他。同时假如他们真是兄弟,我便得将死者的遗物还给他。"此刻,这生具至性的少年,又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烦恼。只觉自己的力量如能对人有所帮助,便是十分快乐之事,一念至此,便立刻面转头去。哪知目光瞬处,身后的山路,却已空荡荡地杳无人影,只听得"笃,笃"的声音,从山后转来。就在这一念之间,这跛足丐者竞已去远了。他惊异地低呼一声,只觉自己这半日之间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是奇诡万分,自己若非亲眼所见,几乎难以置信。呆呆地站立半晌,他在考虑着自已是否应该追踪而去。心念数转,暗叹忖道:这巧者身形之快,几乎,我又怎能追得到他。"又忖道:反正那死去跛丐的囊中,除了一串青铜制钱之外,就别无他物。我不交给他,也没有太大关系。何况以他身形之快,说不定等一下折回的时候,自会追在我前面,那时再说好了。"于是他便又举步向前行去。山风吹处,吹得饱身上的衣挟飘飘飞舞。他伸出双手,在自己一双跟险上擦拭一下,只觉自己身心俱都劳累得很,他虽非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一日之间,水米未沾,目末交睫,更加上许多情感的激动,也足够使得任何一个人生出劳累之感了。转过山弯,他记得前面是一段风景胜绝的山道。浓荫匝地之中,一湾清澈的溪水,自山左缓缓流来。孱孱的流水声,瞅瞅的鸟话声,再加上风吹枝时的微响,便交织成一首无比动听的音乐。白天,你可以在这林荫中漏下的阳光碎影里,望着远处青葱的山影,倾听着这音乐。晚上,如果这天晚上有月光或是星光的话,这里更像是诗人的夜境一样,让你只要经过一次,便永生难忘。管宁心中虽是思潮紊乱,却仍清晰地记得这景象。他希望自已能在这里稍微歇息一下,也希望自己能在这里静静地想一想,让自己的理智从歇息中恢复,然后替自己决定一下今后的去向。他到底年纪还轻,还不知道人生之中,有许多重大改变,并不是自己的决定便可以替自己安排的。哪知他身形方自转过山弯,目光动处,只见山路右侧,树荫之下,竟一排站着七、八个锦衣佩剑的彪形大汉。一眼望去,似乎都极为悠闲,其实个个面目之上,惧都带着忧郁焦急之色。尤其是当先而立的两个身材略为矮胖的中年汉子,此刻更是双眉紧皱,不时以然急的目光,望着来路。似乎是他们所等待着的人,久候不至,而他们也不敢过来探看一下。管宁脚步不禁为之略微一顿,脑海之中,立刻升起一个念头:"难道这些人亦与那四明山庄昨夜所发生的惨事有关。"却见当先而立的两个锦衣佩剑的中年汉子,已笔直地向自己走了过来。神态之间,竟似极为恭谨,又似极为踌躇。而目光中的忧郁焦急之色,却更浓重,这与他们华丽的衣衫与矫健的步履大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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