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卷 第三章 箫怨歌悲 [2]
但写卿意苦,莫辞此曲伤。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
徐子陵给箫音歌声能追魂慑魄的力量把他对自身的控制完全冲溃,际此月夜清幽的时刻,潜藏的哀思愁绪像山洪般被引发,千万种既无奈又不可逆转的悲伤狂涌心头,情泪夺眶而出。
侯希白唱到最后咽不成声,只余箫音在虚空中蹈蹈独行,即使最冥顽不灵的人亦会被箫音感化,何况是徐子陵和侯希白这两个多情种子。
箫音再转,透出飘逸自在的韵味,比对刚才,就像浸溺终生者忽然大彻大悟,看破世情,晋入宁柔纯净的境界。
石青璇清美的玉容辉映着神圣彩泽,双眸深沉平静,本来笼罩不去的愁云惨雾云散烟消,不余半点痕,美丽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阳光,无限温柔地轻抚平定两人心灵的摺皱。
"纤纤软玉捧暖箫,深思春风吹不去。檀唇呼吸宫商改,怨情渐逐清新举。"
箫音逐渐远去,徐子陵蓦然惊醒,刚好捕捉到石青璇消失在门外动人的背影。
雨丝从天上漫无休止的洒下来,装载酗重的骤车队驶过,车轮摩擦泥泞发出的嘶哑声,此起彼继。
寇仲的心神飞越,想到正在洛阳外围进行的战争。
若有对错,他直到此刻仍不晓得自己立志争霸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以往他只须为自己负责,承担所有责任,现在则不能弹此调儿,凡事必须为所有追随自已的人着想。
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属于他个人所有,因为任何一个错误,包括眼前大规模的行军,牺牲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成为少帅军最高领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把一向最着重与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都以少帅军的荣辱利害为主,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幸好现在徐子陵与他目标一致,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从没动过的意念出现在他的思域内,在此之前无论他处身如何恶劣的环境,打不赢便跑。何是现在他已和少帅军合为一体,存亡与共,再没有凭个人本领来去自如的潇洒轻松。胜负之间不但没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且只一线之隔,若少帅军全军覆没,他亦耻于独活。
宋玉致对他的指责是对的,他自决定出争天下,以统一中原为己志后,再容不下其他东西,更没资格去容纳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从没有比这一刻,他能更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处境。
金黄的月色洒遍小谷每一个角落,石青璇坐在溪旁一方石上,双足浸在水里,天竹箫随意地放在身旁,仰起俏脸凝望夜月。
徐子陵悄悄来到她旁,在另一方石头坐下。
石青璇樱唇轻吐,柔声道:"子陵为何要哭?"
她仍保持仰观夜星的姿势,看得专注深情,使她的话似乎在问自己,而非身边的男子。
徐子陵给她这一句话勾起刚才的情绪,热泪差些儿再夺眶而出,恨不得伏入她怀里,搂着她纤腰,把心中的委曲和怨屈尽情倾吐,让她爱怜地抚慰他。
可是这突然而来的冲动只能强压下去,尽力令自己灵台清明,心安神静,轻叹一口气,却仍不晓得该如何答她。
侯希白留在屋内,宁静平和的幽谷,像只属于他们俩的天地!
石青璇对徐子陵没有答她毫不介意,柔声道:"人的归宿是否天上的星宿呢?若真的如此,我的归宿该是那一颗星儿,子陵的归宿又在那里?"
徐子陵把目光从她秀美的轮廓投往星空,因月照而变得迷蒙的夜空里,嵌满无数的星点,心中涌起微妙复杂的情绪,身旁的美女就像这夜空般秘不可测,拥有她就像拥有无边无际的星空。
在这一刻,他忘记人世间所有事物,就只剩下师妃暄和石青璇。
两女选的都是出世的道路,不同处在师妃暄的路子是舍弃凡尘的一切,包括男女间令人颠倒迷醉的恋情,追求的是从她视为一切皆空的凡尘,超脱过渡往生命彼岸某一神秘处所。她的志向是勘破而非沉迷。
以逃避来形容石青璇的出世或者不太恰当,但她的避世总带点这种意味!以往徐子陵对她一直持有这看法。可是今趟身处她安居的幽谷,听到她自白式的箫曲,他的看法已被动摇。事实上她正以她的方式去感受生命的真谛,她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她要逃避是人世间的纷争和烦恼,与大自然作最亲密的接触,体会到别人无暇体会的美好事物。
从没有一刻,他能比现在更了解她。
她向他表示无意四处游历,因为幽谷本身自己自足,她根本不假外求。
他和师妃暄的热恋在龙泉开始,在龙泉终结,不须由任何一方说明,双方均晓得事实如此。
他现在是孓然一身,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束缚,而幸福就在他身旁,他可以打破宿命又或接受命运,为自己去争取?
第一趟对石青璇的心动,发生在去年中秋之夜的成都闹市中,而到独尊堡小楼的悲欢离合,他一直把对石青璇的思慕压制,强忍忆念的折磨!到适才再得闻她的箫音,长期抑压的情绪顿时释放出来,他觉得已失去自制的能力。
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依恋,也感到自己的不配,自惭形秽的悲哀!那不是身份地位的问题,而是他仍不能抛开一切,与她共醉于天上的美丽星空。
假若他尽诉衷情,得她垂青,转头自己又要离开她,甚或战死沙场,岂非只能为她多添一道心灵的创伤!
要命的是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般那样感到需要她,没有她的天地会空荡荡得令他难以忍受,淡淡的清香从她娇躯传来,是那么实在,又是那么虚无飘渺,可望不可得。
他多么希望能把她拥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吻她每一方寸的肌肤,以全身的力量对她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
但残酷的现实却令他不敢有丝毫行动,多半句说话。
石青璇终往他瞧来,"噗痴"娇笑道:"呆子在想甚么?为何十问九不应的?"
徐子陵一震迎上她的目光,再转往她擢在溪水中的完美晰白的双足,一群小鱼正绕在她双足间畅泳,不识相的还好奇地轻噬她动人的趾尖,一时竟傻兮兮的道:"为何唤我作呆子呢?"
石青璇顽皮的道:"你是呆子嘛!只有呆子才会问人为何叫他作呆子的,对吗?呆子刚才为何要哭?人家可没有哭哩!"
徐子陵心中一荡,忍不住反问道:"你开始时吹出这么悲哀的曲调,不是想叫我们哭吗?事实上青璇也在哭泣,箫音就是你晶莹的泪珠。"
石青璇美目变得深遽无尽,蒙上凄迷之色,柔声道:"徐子陵会为人家抹泪吗?"
徐子陵剧震道:"抹泪?"
石青璇目光重注夜空,轻轻道:"青璇很久没先前在屋内那种情绪,是你害人不浅。"
徐子陵心神俱震,一种奇异的情绪紧擢着他,她不知多少遍说他是呆子,是否真如石之轩所言般,自己是个不解她情意的大傻瓜呢?
石青璇浅叹道:"你是个可恨的呆子,上趟一句话都没说就溜掉,累得人家几天不敢离谷采药,若非师妃暄来见我,人家还以为你是和她结伴离开,没法分身到小谷来让青璇有谢你的机会。"
徐子陵一震道:"青璇!"
石青璇又往他瞧来,秀眸深注的柔声道:"现在一切都没关系啦!徐子陵终于来了,虽是为尚秀芳作跑腿,总算来过,还哭过。"
徐子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那句能恰当的表达心底里的奇妙感觉,一阵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温馨占据他全心全灵。
月儿此时移到山峦后看不见的地方,幽谷内的林屋隐没在黑暗中,溪水不再波光闪闪,只剩下满天繁星和广阔深遂的夜空,世上除他们两颗跃动的心外,再不存在任何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