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 [倪匡]

第七部:八十年前一场海战 [2]

  我神态更平静:“噢,是来元里.你记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来,人倒蛮老实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刘根生的身子,筛糠一样,发起抖来,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这时,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张大了口,可是他上下两排牙齿相叩,也发出声响,这样子,他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才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后又是一下怪叫声。

  他的种种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双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过去,也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论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看他还有什么把戏玩出来,这时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难以形容,虽然暂时仍然真相未明,但是连日来的闷气,却一扫而空,舒畅无比。

  刘根生大约发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才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了个清光,又连连喘息了一会,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还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需要补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惊动了正在当班的陈落,陈落敲门,我把门打开,陈落看到了刘根生,讶异之极,刘根生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向着我,并没有注意别人。

  我向陈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很好,陈落向刘根生指了一指,我低声道:“说来话长,我会解释。”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陈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扬了扬眉:“我在驾驶舱,有事,通知我。”

  他说着,就已经退了出去,而且把门关上。这人竟如此冷静,十分令人佩服。

  刘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陈落曾出现过,他恢复了说话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知道什么?”

  我反问:“那小孩子是你什么人?”

  他略震动了一下,盯着我,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际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详情,根本无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是我儿子。”

  他说上海话,上海话中的“儿子”的发音是“尼则”,我自然听得懂,我这时又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随便送人?”

  刘根生一听,直跳了起来,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我没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顾一阵子,给了他那么多钱,这只赤佬,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绝子绝孙,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有屁眼……”

  几十年来的怨恨,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

  这时,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他为什么不去找呢?

  可是这时候,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顾?”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你也不能总是问我,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

  我坚持:“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造反不成,弟兄们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会的人,问都不问就砍头,我要逃命,总不能带了小孩子一起逃。”

  刘根生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就可以领回孩子,谁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没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刘根生一听,盯着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抛了一瓶酒给他:“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使生命变成暂停的形式,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因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状态’中度过的.是不是?”

  我一口气说着,刘根生张大了口,合不起来,我又冷笑了一声:“你对我的想像力估计得太低了。”

  刘根生竞然同意了我对他的指责,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刘恨生长叹一声,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望了。”

  看到他这种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难过下去,所以也不再卖关子,告诉他:“当年那小孩没有死,现在还活着.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见过他。”

  刘根生张大口,他多半想问“什么”的,可是完全出不了声。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从那个容器中出来时见到的那个人.当然八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老人了!你一出来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却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

  刘根生这次反应.比上次强烈得多了,他没有叫没有跳,只是整个人僵直直地发抖,抖着抖着,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们父于两人原来都有一受刺激就昏厥的毛病,赶紧过去,伸指向他太阳穴便弹。

  一指弹出,他才“啊”地大叫一声,一点也不夸张.叫了一声之后.汗如雨下,喘气如牛,双眼睁得极大,眼珠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一指,他会过意来,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竟连到了口的酒都无法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脸涨得十分红,仍然呼哧地喘着气,足有五分钟之久,才渐渐回复了正常,望着我,有气无力地道:“那么巧?”

  我点了点头:“就是那么巧。”

  刘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据实告诉他,哈山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告诉了他,他可能又会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没有立刻说出来。他又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我的身子:“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当然会告诉你,可是你也得告诉我。”

  他连连点头;“你先说……你先说一段。”

  我爽快地答应他,把史道福所说的,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些事,有许多是刘根生亲自参与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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