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4]
陆先生肤白皙,着一·领白丝长衫。
叶居士肤色黑,着一领黑丝长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谋而合。庙里早有传说,直呼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洁素雅,外貌虽异,喜好一致,极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双超然隐士,不期然地却在眼前庙里相聚,也算是无独有偶。
“这局棋我是赢不了啦!”
陆先生搁下手里的一颗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里一卷帘子,闻着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动,就知道这局棋是输定了。”
叶居士赫赫笑了两声,叫了声“吃”,径自由抨上拈起一颗棋子。
看看正如所说,对方白子已是无路可走,赢不了啦!
“输了就输了吧,偏偏还有一番说词——”
打着一口浓重的贵州口音,叶居士耸动着浓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见,何以我不动心?前此一局我输给了你,便没有这些托词,贵乡宝地,多谋土师爷,果然有些心机,比不得我们荒凉地方,人要老实得多。”
陆先生“笃!”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又胡诌了,赢了一局棋,又算什么,犯得着连人家老家出处也糟塌了,嘿嘿……要说起来,你们贵宝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无三日晴’倒也不是说你,那‘人无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领教,佩服!佩服!”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
叶居士笑声一顿,连连摇头道:“话是说不过你这个绍兴师爷,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谁输了棋,是要请客的,叶某长年茹素,偶尔着一次荤,也不为罪过,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尝尝新鲜。”
“好呀!”陆先生点头笑说:“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鲥鱼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扰你一顿。”
叶居士拍拍身上的长衣,站起来忽然偏头向着窗外看了一眼,笑说:“今天不甚热,外面的紫花开得好,我们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陆先生一笑说:“好!”身子一转,率先向院中跨出。
这一出,有分教——
却只见一个和尚方自蹑手蹑脚,打窗下转了个身子,原待快速退开,却为陆先生这么抢先一出,败露了行藏,双方原是认得的人,乍然相见,不免大为尴尬。
和尚法名“智显”,是这里负责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销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长得倒也不差,只是脸上少了些肉,有些儿“脑后见腮”。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智显和尚能说善道,甚是刁钻,是个不易应付的主儿。
此刻被陆安忽然撞见,智显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双手合十地喧了一声:“阿一弥一陀一佛一我当是哪一个居士在房里下棋,原来是陆施主!”
陆先生“哼”了一声,道:“和尚来这里有何贵干?是寻叶居士?”
“不不……”
智显和尚连连搓着双手。叶居士也步出室外,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显。
“又是你,是来讨房钱么?”
“嗯——不不……不不……”
“哼!”叶居土道:“我早已与你说过,不许你再进我这院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要房钱?好,我这就同你一起去见你们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说。”
智显和尚脸色不自然地摇头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与我们方丈算过了,贫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来寻居士,实在是……正好陆先生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陆安先生皱眉道:“啊?”
智显和尚说:“我们这庙里,日前来了朝廷的贵人大官,在这里避暑,西边院子暂时封闭,二位先生说来也是我们庙里的常客了,原是不该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来知会一声,二位心里知道,来去进出,迎面撞见,拐个弯儿避一避,也就没有事了。你看,就这么回事,好!二位歇着吧,不打扰了!”
说完合十一拱,转过了身子,甩着一双肥大的袖子一径去了。
俟得他离开这座院子。
叶居士冷冷一笑,转向了陆安先生道:“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测,大不简单。”
陆先生“嗯”了一声,点头道:“你看呢!莫非是与西边院子的贵人有关?”
“那还用说?”
叶居士两手整理着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说:“他们才一来,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们,这些人大有来头,依我看,说不定与我们有些‘碍手’倒不能不防!”
陆先生一惊道:“啊!何以见得?”又道:“据我所知,来的是个王爷!”
“福郡王,不错!”叶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详地接道:“与他同行的还有个贵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陆先生思索着说:“说是京里的一个‘老公’?(按:指太监)看来气派不小。”
“不是老公!”叶居士一面游走花丛之间,“一个太监岂能有此气派?这个人大有来头,是你我一个劲敌,弄不好这一次可……”
陆先生咳了一声,叶居士也自有些发觉,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话声,却见那一面墙角花影拂动,像是只猫在花里走动。
却不是猫,一个人打花丛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绸子衣褂,光着头,挽着双袖子,甚是洒脱,留着两撇八字胡,一条辫子盘在颈项,紫黑色的脸膛,浮现出时下官场的一种霸气。
六只眼睛互相对看打量着,这人却也并不退缩,继而分花拂枝,由花丛中走出来。
陆、叶二人只当他是个路过的庙里住客,看过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陆先生说:“今年你这院里的丝瓜结得少了!”
说时来到瓜架下,打量着一条条挂垂的丝瓜。
叶居士说:“可不是,明天你来我这里吃晚饭,我叫方头陀烧一盘丝瓜豆腐给你尝尝,可比松竹楼那里弄得强多了。”
“松竹楼不行。”
接话的是那个留八字胡的陌生汉子,叉着腰,站在丝瓜架子下,大声说:“要说手艺好,谁也比不上醉眼老刘,南天门的一品香,醉眼老刘,嘿!那手艺可叫高,二位去尝尝就知道了。”
陆先生点点头笑说:“幸会,幸会,这位是……”
黑衫汉子五根手指拂着小褂上的蛛丝:“宝——宝三——叫我宝三爷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