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前言戏言和遗言 [2]
白素那天,教的是一个“猫”字。
摄影机可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所以看到白素,也看到红绫。红绫正和一群猴子玩成一团。
我绝不怀疑红绫懂得猴子的语言,她甚至可以和猴子心灵相通,看她和猴子一起玩的情形,她自己也根本是一只大猴子。
而且,还有一个十分异样的情形,若是有研究灵长类动物的生物学家看到了这异样的情形,必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和红绫在一起嬉戏的猴子,至少有三四种不同的种类,有一双长臂猿,有一只是罕见的金丝狐猴,还有三只身型很大,头上有一圈棕黑色的长毛,也叫不出是甚么名称来的猿猴。
猿猴具有“种族主义”,不同种的猿猴,不会走在一起,看到一大群猿猴在一起,必然是同种类,或是及其相近的种类。
这时,三四种种类绝不相同的猿猴,不但和红绫玩,互相之间,也玩作一团。
红绫是由一种被称作“灵猴”养大的,据苗人说,灵猴是一切猿猴的王,是不是红绫也有着可以号令天下猿猴的本领呢?
白素摊开了书,红绫一下子跃向前来,十来只猴子也跟着跃向前。摊开了的书上,有几只猫,也有老大的一个猫字。
红绫看了一眼,就大声念出来:“猫”。
接着,她又用英语念了,再用“布努”念,还触类旁通地向一边指了一指,白素面有嘉许之色——多半红绫所指之处,有猫只在。
然后,白素就取出了硬纸板和笔,红绫一看到,就皱起了眉,抿起了嘴,一副不愿意的样子。
白素循循善诱:“来,写这个猫字,照着写。我教过你了,你会写的。”
红绫不肯去接纸和笔:“我不写。”
白素摇头:“你要写,人一定要会写字,猴子才不用写字,你是人,要写字。”
红绫摇头,又向一旁一指——那边一定有一些人在,所以她说的是:“他们都不写字,我也不要写。”
这个问题就不容易解释了,穷乡僻壤中的苗人,当然不会写字,可是白素再有办法,也无法向红绫说得明白这个问题。
白素十分有耐心:“我昨天教过你写这个猫字,你是忘记了?”
红绫一扬眉:“我记得,不必你教,我看到甚么字,认得它,就会写,可是我不愿意写,认识就行了,我为甚么要会写?”
红绫这时,不但学会了说话,而且,伶牙俐齿得叫人吃惊。
白素笑了起来:“你不会写,人家怎么知道你想表示甚么?我已教过你,文字,是——”
红绫不等白素说完,就道:“我要人家知道我的心思,我会说。”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口,开合了很多次,表示会说话就可以了。
白素仍然笑:“那人不再你身前呢?你说的话,他听不到,就得写了送去他看。”
红绫又大摇其头,伸手直指白素:“你不是告诉我,外面世界,隔着几千……老远,也可以讲话。”
白素呆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看来,你找不出理由要她学写字。”
白素正在我身边,她苦笑:“你能想出甚么理由来,使她学写字吗?”
我道:“以她此际的知识程度而言,确然很难,她认识字,可以看书,可以通过文字来接受知识,会不会写字,确然没有甚么大不了。”
白素生气:“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你怎样可以这样说,文字的功用那么大——”
我笑:“细想起来,也不是那么大,就算要著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写字,可以口述,由他人笔录。”
白素闷哼一声:“不象话。”
我心急想看下去,因为我知道白素要红绫写“猫”字,她一定非达到目的不可,看红绫的情形,不会肯写,且看白素有甚么法子收服女野人。
白素又向红绫灌输了一些要学写字的道理,红绫一个劲儿的摇头——在红绫摇头的时候,那十来只猴子,也就跟着一起摇头,情景十分有趣。
白素最后大声道:“你根本不会写。”
白素说着,用力合上了书本,现出一副生气的神情来,红绫大叫一声:“我会写。”
她一伸手,抓起笔来——就是一把抓起来的,全然没有执笔的正确方法,迅速的在纸上写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顷刻之间,纸上就出现了一个“猫”字,并不歪斜,十分过得去,的的确确,是一个“猫”字,可是竟不知她是从何处开始,又自何处结束的。
红绫写完了字,把笔一-,望向白素,白素多半是看惯了这种情形,竟十分高兴:“来,再多写几个。”
红绫摇头:“不写了,书上的字我全会写,学打拳吧,我学会了教它们,它们也会打。”
红绫说着,就身手异常矫健,生龙活虎地打起拳来,那些大小猿猴,果然也跟着她一样动作,看得白素也不禁好笑,再也难以坚持。
我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把红绫写字的经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看清她从“田”字的右下角开始画,一下子就把那个“猫”字画了出来。
我不禁感叹:“素,这女孩子有过人的记忆力,她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灵猴能抚育出她强健的体魄,可是决不能给她知识,这是遗传的。”
白素默不作声,可是她点头,同意我的话,又补充:“许多字,只要是她认识的,她都可以随心所欲,用她自己的方法写出来,可是她最不愿意写字。”
我叹了一声:“别勉强她,她又不是不识字,也不是不会写,只是不愿写,不算甚么。”
白素瞪了我一眼,说:“你真会纵容孩子。”
我笑:“别忘记,半年之前她是甚么样子,半年之中有这样的进步,已经是奇迹,若是让我来教她,成绩必然大大不如。”
白素道:“要不要把她带到城市来?见识一多,进步自然神速。”
我大吃一惊,用上了一句京剧的道白:“娘子何以竟有这般戏言?”
白素并不回答,只是望着我。我和白素之间,在相当多的情形之下,根本不必通过语言,也可以了解相互之间的心意。所以我知道,白素这时这样望着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不是戏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