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试探 [5]
敢情“殷适仁”为“隐世人”,是个谐音假名。
老和尚笑了笑,没说话。
起家了几步,中年文士道:“大和尚,你我哪儿去?”
老和尚笑道:“泉自几时冷起,知从何处飞来,你我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冷泉亭中品茗长谈,贫衲不是说过了以?”
中年文士目光深注,直欲看透老和尚肺腑:“大和尚,你真要我去那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冷泉亭中品茗长谈,欢叙别后不成么?”
老和尚笑道:“檀越何作此问,出家人不打诳语,贫衲几曾骗过檀越?”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道:“以前或没有,这次恐怕难说!”
老和尚轩眉说道:“清净佛门,云山胜境,巧遇故知,品茗长谈,乃人生难得几回的大快事,贫衲何必欺骗檀越!”
中年文士未辩,却突然停了步,一把扯住老和尚衣袖:“大和尚,你知道我别处不去,偏来西湖何为?”
老和尚笑道:“想必是闻得江南春色好,西湖美好如西子!……”
中年文士截口笑道:“大和尚,我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假如我是为那湖光山色而来,我大可放舟湖心,荡漾碧波之上……”
老和尚飞快说道:“那么凭吊忠烈,追思古人……”
中年文士大笑说道:“大和尚,我来西湖并非无因,不期而遇,岂是巧合?你倘是再装糊涂,我可要把你视同……”
“阿弥陀佛!”老和尚突扬佛号,忙道:“檀越莫要坏了贫衲一生所积因果!”
中年文士失笑说道:“那么你再装呆痴,跟我回去走走!”
老和尚笑了笑,抬头说道:“要走檀越自己走,贫衲是不敢追随左右。”
中年文士道:“一个金刚不坏身,敢莫你也胆怯么?”
老和尚笑道:“贫衲是怕,是怕沾了煞气,惹了邪气!”
分明是玩笑,中年文士双眉一挑,道:“大和尚……”
老和尚截口笑道:“檀越敢莫是要用强?须知贫衲闲云野鹤已惯,更非那天生劳碌命的老驼子可比,檀越勉强贫衲不得!”
中年文士大笑说道:“大和尚,知交数十年,真是好朋友,难道我非你壮胆撑腰不可么,你不去我自己去!”
转身要走。
老和尚出手如电,一把攫上他的手臂:“檀越,你真要回去走走?”
中年文士回身说道:“大和尚这是干什么?我平生何曾做过虚言?你不去难道也不许我去?”
话虽这么说,脚下可没动。
老和尚笑道:“檀越,莫忘了,隐灵寺前,飞来峰下,冷泉亭中,茗长谈,欢叙别后,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中年文士笑了笑,道:“未敢忘,我也不会那么健忘,只是我说过,我来此非为江南春色好,也不为西湖美好如西子,没那么好闲情逸致!”
老和尚默然不语,良久一叹摇头说道:“贫衲服了,也输了,檀越,你真的以为他会来?”
中年文士道:“然则,柳穷神之言何解,大和尚又何以教我?”
老和尚摇头说道:“檀越聪明一世,怎糊涂一时,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檀越只怕比贫衲更清楚,他会这般容易让檀越等上么?”
中年文士无丝毫意外之色,淡淡说道,“大和尚,答我那后半句!”
老和尚又岂是糊涂人?老眼深注,笑了:“檀越,那后半句,要等到了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冷泉亭中,届时,贫衲自会指点迷津!”
中年文士扬眉说道:“为什么?”
老和尚笑道:“只因为真正故装呆痴的,是檀越!”
中年文士笑了,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我以这步棋相逼,只怕糊涂的仍是你大和尚!”
老和尚笑了笑,没开口。
中年文士忽地皱起双眉,神色也突然之间,显得有点凝重:“大和尚,这么说,他是已然闻得风声,不来了?”
老和尚点头说道:“只怕正是如此,他那心智,檀越不会不知道,他既然约了柳悟非在此会面,贫衲以为他事先不会不来看看,只怕他到的比贫衲还要早!”
中年文士摇头说道:“不可能,大和尚,伫立半日,在大和尚之前,我没发现过一个人进入百丈之内,凭他,还瞒不了我!”
谁要能进入百丈之内,而能瞒过这位中年文士,只怕他一身修为,已经入了陆地神仙境界了。
老和尚老眼深注,闪射湛湛神光,摇摇头,说道:“彼此数十年知交,如同自己人,檀越何必相瞒?”
中年文士身形微徽一震,茫然说道:“大和尚何作是语?书有未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对任何人均如此,何况对大和尚!”
老和尚淡淡一笑道:“贫衲敢借用檀越一句话说,以前或许如此,这次只怕未必!檀越所言,他瞒不过百丈之内该是指檀越当年功力,而非指如今!”
中年文士双眉一挑,道:“大和尚,当年如何,如今又如何?”
老和尚双目神光闪射,道:“当年檀越功力,就是贫衲欺近百丈,也休想瞒过檀越,如今檀越功力,只怕贫衲进入五十丈,檀越犹茫然不觉!”
中年文士神情猛震,身形骤起一阵轻颤,哑声说道:“那是大和尚修为精进,异与当年!”
老和尚淡然笑道:“檀越怎不说,那是十九年前,檀越远赴唐努乌粱海,独搏雪衣八魔身负重伤,功力大打折扣!”
中年文士勃然变色,身形暴颤,缓缓垂下头去。
老和尚面有怜悯之色,老眼深注,轻叹说道:“檀越不必如此,人生在世,并非为……”
中年文土猛然抬头,脸上已是一片平静,微笑说道:“大和尚,多谢明教,也无须对我有所怜悯,人生在世这并不是最可悲的事,最可悲的,莫过于妻儿失散,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有冤难诉,有苦难言……”
老和尚目中神光一闪,脸色倏整,沉声说道:“檀越奇才,怎作是语,世事无须扼腕,人生且自舒眉,只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在乎世情之毁誉褒贬?再说,纸难包火,奸不久藏,冥冥之中自有公道,举头三尺便是青天,千载沉冤也有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之口,更何况檀越……”
“大和尚!”中年文士满脸羞愧色,额头见汗,赧然说道:“再谢明教,我冥顽已退,从此不再怨天尤人!”
一整脸色,接道:“我只问大和尚,大和尚是怎么知道的?”
老和尚笑了笑,道:“贫衲请问檀越,适才由贫衲立身处至檀越立身处,两下里有多少的距离?”
中年文士神情一震,苦笑说道:“还好是大和尚……”
“檀越错了!”老和尚道:“在贫衲之前,还有一个他!”
中年文士立时变色,机伶寒颤,住口不言。
老和尚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檀越,贫衲奉劝一句,人不可对自己失去信心,尤其檀越!”
中年文士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暗淡无神,似脱了力,刹那之间,像是变了个人,唇边抽搐,苦笑说道:“大和尚,你说,他来过了?”
老和尚不想点头,但他又不能不点头:“事实如此,贫衲不愿意谎言否认,那样是对檀越毫无益处!”
“多谢明言!”中年文士道:“大和尚想必知道,根据事实看,他已认出是我了!”
老和尚点了点头,没开口。
中年文士又道:“大和尚,别人不知,你可知道我的隐衷!”
老和尚又点了头。
“那么……”中年文士一声自嘲苦笑,道:“大和尚,你要我如何能恢复自信,又从何处自信起?”
老和尚白眉双轩,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略一迟疑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却又不是那先前本要说的:“檀越,别的贫衲不敢说,只要檀越记住,邪不胜正,道必胜魔,必要时,檀越只管提起自信,放手施为!”
中年文士摇头苦笑:“邪不胜正,道必胜魔,话是不错,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可是大和尚要知道,我如今连自保都无力……”
突然神情震动,目闪奇光,满脸惊喜,逼视老和尚:“大和尚,是你……”
老和尚淡然一笑,截口说道:“贫衲没说什么,只要檀越紧记,邪不胜正,道必胜魔,诚如檀越之言,这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中年文士一脸激动,颤声说道:“不敢再谢大和尚,我记住了,但大和尚告诉我,何时?”
老和尚笑而不答。
中年文士紧跟着又问一句:“大和尚,又为了什么?”
老和尚答得妙,也隐含禅机:“只因为檀越是檀越,贫衲是贫衲,檀越跟贫衲当年有过一度邂逅,除此,没有别的理由!”
中年文士领悟绝顶,他自然懂,唇边一阵抽搐,那神色,似笑而非笑:“大和尚,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什么都别说!”老和尚笑道:“檀越要说的,贫衲都听腻了,贫衲居处那池洗耳清泉,水色已混,不敢再添尘污了!”
中年文士想仰首长笑,但他似有所顾忌,终于忍住了,深深地看了老和尚一眼,淡笑说道:“大和尚,一别多年,你不但佛法益深,修为精进,便是连这骂人的技巧,也更进了一步!”
老和尚失笑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六根清净,檀越莫糟蹋了贫衲!”
中年文士笑了笑,突然皱起双眉:“大和尚,这么说,我这一趟,是白来了?”
“不然!”老和尚摇头说道:“江南春色无限好,西湖西子两难分!”
中年文土不愧奇才,一点即透,笑道:“那么,大和尚,如今……”
老和尚笑着截了口,道:“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冷泉亭中,你我品茗长谈去!”
中年文士眉锋一皱,欣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