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谱 - [萧逸]

第一章 暴风之夜 [10]

  多少日子以来,每到清晨或黄昏,他总是由山顶偷偷潜下,徘徊在裘府的门前……

  可是一天又一天,从没有孩子的哭声,于是他也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而归。

  有几次他大胆的窜入裘府以内,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蝶仙的房外窥视。

  在这位纯真的姑娘之前,他仿佛觉得自己太卑鄙,太渺小了……

  于是他也只好含泪而归。

  却不料今日,他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他人就像疯狂一样的跑回他那石室之中,整整的一天,他的心都萦绕在错综的思念之中。

  午夜的明月,照得莫干山上一片树林,都像是洒了一片雾也似的。

  夜——是那么黑,那么静,它包含了一部分的甜蜜,却也包含了太多的罪恶!

  在裘府的宽大院落之内,一片冷寂,除了偶尔的秋风,战瑟着院中的梧桐唰唰作响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的乱嚣之音。

  忽然在一所阁楼上,一扇房门“吱哑”的一声被推开了,闪出了一个高瘦的人影。

  此时明爽的月光,正照耀着他的脸,令你很奇怪,因为他正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裘功老翰林。

  他在自己的房子里,为何还要如此鬼鬼祟祟,这真是令人不解了……

  看吧!现在他正轻轻的迈着步子,不时的左顾右盼,生怕为外人发现,显然他是去作一件阴谋。

  他小心轻快地绕过一所花厅,月光正拉长了他的影子。他只穿着一身肥大的睡衣,如此寒夜,意欲何为?

  他的脸在月光之下,显得很阴沉,眉头深深的皱着,煞是怕人。

  如果你是一个心怀坦率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有这种表情,只有心怀阴谋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因为良心先就在谴责着他自己,使他表情木然。

  他轻轻地又走过一条走廊,不由脚步放得慢了,他的脸开始红了,心也发抖。

  他站在廊下,自己互握着双手,传出清晰的格格一阵骨响,他脑中想:“我真的要这么做么?……天啊!”

  “我必需要扼死这婴儿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战瑟的双手,开始犹豫不决,忽然一个念头电也似在他脑中闪着:“你家门的清高声誉,全在这婴儿的身上,你还犹豫什么?”

  “现在正是下手的时候……等天亮了,可就来不及了……”

  他开始长吸了一口气,用手拭了一下额角的冷汗,面对着正是女儿蝶仙的卧室之门,只见他咬了一下牙道:“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于是他开始战瑟地前行着,他用手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房门,慢慢地迈步而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尚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矮小的大头老人。

  他兔起鹤伏地跟着裘老翰林,展开极上乘的“凌虚幻步”,没有带出一点声音。

  当裘老翰林进入他女儿卧室之后,老人的身形,就像一只怪鸟也似的扑上了房顶。

  抬起头,老人的一双瞳子晶光四射,含着无比的威芒。

  老人一向是和蔼的面容,从未冒然地发过怒,然而今夜,当他目睹着裘功之时,他的那双眸子,几乎怒凸而出,似快要冒出火来了!

  他洞悉裘老翰林的阴谋……微微听他冷笑低声道:“好毒的老人!你是想绝我雷鸣子的后,我告诉你,今生休想!”

  正在此时,天空起了一阵夜风,雷鸣子顺手掀起一片瓦,向下一抛。

  静夜里叭的一声脆响,就像平空放了个炮也似的,而那矮小老人的身形,猛然一个倒翻,直如脱弦强弩也似的疾快,嗖一声已掩身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之中。

  室内的蝶仙,正在好梦方酣,为这种剧声一惊,不由马上翻身坐起。

  她发现一黑影正在自己房中摸索,闻声方欲夺门而出,不由惊叱了声:“谁?”

  那人似离门尚远,一时想逃已自无及,不由立刻转过身来,笑道:“是我!傻孩子,连爸爸都认不出了么?”

  蝶仙不由一怔,遂笑道:“爸爸这么晚还没睡呀?……”

  裘功的脸色此时已红过了顶,只是在午夜里,对方不易看出罢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干笑了一声道:“今晚上风很大,我怕你被子没盖好……过来看看。你看,风把瓦都吹到地上来了……”

  裘蝶仙不由坐起身,心中感到无限安慰,她本觉自从自己不幸染病以后,父亲似乎渐渐对自己疏远冷淡多了,却想不到,他老人家仍是如此爱自己,这么夜深了,他还是到来为自己盖被子……

  想到此,蝶仙不由心中感极而泣,方想说些什么,裘功却咳了一声道:“你乖乖的睡吧!夜已深了,我走了……”

  蝶仙答应了一声,然后就见父亲把门带上出去了,他来到院中,不由长叹了一声,心想:这这真是太不巧了……眼看已快下手了,却会落下来一块瓦,今夜并没有什么风呀?……”

  他懊丧地在前面踱着……

  然而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正有两个明亮的眼睛,始终盯视着他。

  那双目光里,所蕴藏的是恨,是怒,若非有某些顾虑,他会毫不留情地对老翰林猝下毒手。

  当他发现裘功的背影,已经离他太远了,他才从树上飘身而下,一路紧随其后。

  裘功不向屋内走,却转向院中一所秋亭,当他方一跨进亭内,亭顶上却先他而多了个人儿……这矮小老人,好快的身法。

  他在亭尖之上却可清楚听到裘功在亭内的叹息声,雷鸣子心想,“这么晚了,他还不……莫非仍还不死心么?”

  正自怀疑,裘功却再度走出亭外,隐隐听他口中说道:“今日不行了,还是明天吧……”

  雷鸣子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感觉到,自己应该对他有所警告,否则那可怜的孩子,命恐怕不会太久了……

  猝然见他两弯秃眉向上一挑,单手按亭,向上一振,午夜里,他身形就像箭头子一样起在了空中,在空中“细胸巧翻云”,一个猛势已翻在了裘功的身后,向前一欺身,骈二指仅向前一探。

  裘功就觉身后一股冷风,猛袭而至,使自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忙一回身,茫茫黑夜,何来异状?

  他不由脸都发白了,暗想道:“今天晚上可有些怪……莫非闹鬼不成?”

  当他惊慌失魂的来到自己房中,关上门之后,偶一转动,仿佛头上少了些甚么……再一注意,不由吓得他脸一阵青,差一点站不住脚,在他脑后的发辫,此时仅剩了短短的一小截了,另一大段,却似为利剪所剪而去。

  当老翰林正自荡魂落魄之时,那条矮小的身形,犹自不闲着。

  他以极上乘的轻功绝技,一路扑向了蝶仙的房外,他胸中此时很乱,心中反复地想着:“如此静夜,我岂能潜身一少女房中?”

  虽然这少女一度曾和他有过……然而少女就像是天上的星一样,那么明,那么亮,而自己……仅是一个人间丑类。

  自己对于她,只敢痴想,却不能高攀……

  忽然,他又想道:“我不如此做,未来孩子的生命,可就不保了……”

  想到此,他的胆力又大了,他想:“我只留字示警就够了!”

  想着他蹑足而至蝶仙门边,为恐推门有声,又一振二臂,已上了丈许高的横窗。

  他那矮小的身材,霎时之间,竟像缩成了一个肉球,跟着向内一滚,已进去了。

  飘下室内,真比一片树叶还轻,因为他那双光亮的瞳子,便于夜中视物,所以室内一切,一窥无遗。

  他也不敢向床上多看一眼,一径向着桌前行去,案上有现成的笔墨。

  遂见他振腕挥毫,那是九个大字:“小心婴儿,有人欲害之!”

  然后持着那张写好的字条,轻足走至蝶仙帐前,立刻一张极美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么娇躯横陈,那么眉目如黛……隔帐的她,就像是一个雾中的美人。

  露在被外的那一对雪腕,就像是洗净的莲藕也似的,那么美,那么甜,那么酥酥地……

  她那么恬静的睡着,呼吸着……床前的老人,竟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泪,他不由想着:“她是天上的嫦娥,我哪儿配?”

  他用抖颤的手,将那张纸条,轻轻放在了蝶仙枕下,正想反身而去。

  忽然——

  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他看见一个东西,一个黑黑的小东西,正宁谧的睡在蝶仙身旁。那是一个人,一个婴儿,老人几乎变得疯狂了,若非是他想到了现在的立场,定会扑上前,抱起这条小生命,因为那正是他的骨肉。

  他痴痴地驻立帐前,隔着帐子,那双如电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婴儿的脸。

  那幼小的鼻口眉目之间,蕴含着挺劲的生命之力,雷鸣子已判出,这孩子的未来,定有一番超人的成就,他竟忍不住单手揭开了帐子。

  当他的大头才一伸进蚊帐之内,月光正由窗口穿进了帐子,帐内的她和他,两个相对的面首,是多么强烈的一个对比啊!

  他俯首细看着婴儿,目光中充满喜悦之色,他知道婴儿这身皮肤,先典上曾谓及过,那叫做“玄胎衣”,并不是永久性的。

  只需自己配制几种草药,日夕与以擦浸,不出三月,定可还其本来面目。

  婴儿有完好的脸盘,就像床上的姑娘一样的,口鼻耳目之间,象征着来日的英俊不凡!

  雷鸣子看到此,不由低下了头,轻轻的在那婴儿脸上吻了一吻,就把头收回来了。

  当他又以前法,将身形缩成一团,自窗中翻出以后,明月已到了一边的树梢。

  他觉得办了一件称心的事,再没有任何时间的心情,能比他今夜更高兴了。

  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一代奇人,身形一展开,就似惊雷骇电,一路纵腾,倏起倏落,霎时之间,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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