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 [沧月]

正文 十三、参商永隔 [10]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女医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里——那只苍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软,“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断的给她输入真气,所以尸身尚温软如生。其实……”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其实,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已然死去。

    长剑从手里蓦然坠落,直插入地,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驿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上一句话。鸦雀无声的沉默。

    “……”妙风想去看怀里的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只觉得胆怯,竟是不敢低头。

    “胡说!”他忽然狂怒起来,“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你胡说!”

    “不是七星海棠。”女医者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叹了口气,“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风怔了许久,眼神从狂怒转为恍惚,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颤抖的手解开围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停在周围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个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却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针,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间雪鹞蓦然振翅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他再也无法支持,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哎呀!”周围的旅客发出了一声惊呼,齐齐退开一步。

    望着那一点红,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为什么?”抬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实,双手却颤抖得不受控制,“为什么?”

    在他不顾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了结自己?为什么!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后便会丧失神智——我想她是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收梢。”女医者发出了一声叹息,走过来俯身查看着伤口,“她一定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

    “不过你也别难过——这一针直刺廉泉,极准又极深,她走的时候必然没吃太多的苦。”女医者看过了咽喉里的伤,继续安慰——然而在将视线从咽喉伤口移开的刹那,她的声音停顿了。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扑过来,拨开了散落在病人脸上的长发,仔细辨认着。

    “天啊……”妙风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震惊而恐惧。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医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个病人,脸上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他想开口问她,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看着薛紫夜,就这样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玉佩滚落到他脚边,上面刻着一个“廖”字。

    那一瞬间,妙风想起来了——这种花纹,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这个姓廖的女子,竟是药师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时候,一行四人从驿站里离开,马车上带着一具薄薄的柳木灵柩。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扶柩的白衣男子,不仅因为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转过头,看到了车厢里静静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个人再度相聚。

    你可欢喜?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低眉横笛,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没有人认出,这个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里痛哭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子这样痛哭,驿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说出话来。

    然而,昨夜那一场痛哭,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只是一夜过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静——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全部冰封殆尽?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开始老了。

    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

    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着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已是阴阳相隔。

    “请阁下务必告诉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紧,执意地追问,“杀我徒儿者,究竟何人?”

    笛声终于停止了,妙风静静问:“前辈……是想报仇么?”

    “是不是大光明宫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红传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驳,是无可辩驳的答案。

    妙风转过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线下恍如一梦。

    “是的,薛谷主因为行刺教王而被杀——”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搀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反而显得平静,“不过,她最终也已经得手——是以廖前辈不必再有复仇一念。种种恩怨,已然在前辈到来之前全部了断。”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没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

    廖青染喃喃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决不会是凶手。

    廖青染转过身,看了一眼车厢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声里将脸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无法掩饰的哀伤表情——她……真是一个极度自私而又无能的师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无药可解的么?

    不!作为前任药师谷主,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时的遇到了他们两人,即使当时小夜还有一口气,她……真的会义无返顾的用这个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去挽救爱徒的性命么?

    不……不,她作不到!

    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还有深爱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长大,想和夫君白头偕老——她是绝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所以,她应该感谢上苍让她在小夜死后才遇到他们两人,并没有逼着她去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

    狐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从白毫尖上落下,沾湿了沉睡人苍白的脸。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车内有人失声痛哭,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横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静如一泓春水。他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万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温暖,却又永远的失去。就如闪电划过亘古的黑,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

    然而,这一切、终归都结束了……。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横着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妙风使,就在这一日起、从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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