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突屈老汉却闪避了慕容冲的手,半阖的老眼看着他,道:不用了,老汉是年岁大了,只想安稳过几日。中王山谋划必定是好的,让儿子们办就是了!说完这话,便蹒跚而去。小六想去扶他,也被他一把推开。
慕容冲与突屈家诸子找了个紧密的小厅坐下说话。可开头你看我我看你,竟是都说不出话来。慕容冲在案上一撑,挺起上身道:你们也听说过了吧?符坚大败,匹马逃还。
是真的?小六十分兴奋,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打听,只是都不敢信。
自然是真的!符坚大势已去,正是我等雪耻良机。听到他连称符坚名讳,全无尊敬之意,老大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身子,道:我们跟着郎官是没什么,只是好容易安下这头家,还有女人小孩
被迫西迁途中死去的人,还有这十多年来受的凌迫,竟都忘了吗?慕容冲冷笑道:就这一点眼前的温饱便得了你的心去,那里还有半点鲜卑战士的血性!
是,是小人不好。老大面红耳赤,紧紧闭上了嘴。
又是一片死寂。慕容冲逼视着这些人的眼睛,他们大都有些惶恐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懵了,一时还没有注意。他缓缓语气道:你们难道真一点都不想念邺都了吗?
邺都!两个字顿时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回忆,太行巍巍,漳河浩浩,堰流十二,屯云行雨。水澍粳稷,黝黝桑拓。均田画畴,桑庐错列,姜芋充茂,桃李荫翳。陈封的旧事一一萌动起来,人人的眼中,都有了一丝陶然。慕容冲微微一笑,知道自已已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和突屈家人商量过粮米,治械和马匹之事,慕容冲与慕容永便辞去,再往它处坞堡。二人在三四天内就便走平阳各处有鲜卑人聚居之地,与那些族长头人定下密议。平阳仍是北方盛产大米之地,今秋粮食方才入仓,公私俱满。粗粗翻拣,足够二万人一年之用,兵械也在加紧赶制。
十几天忙碌下来,最可唯虑的是少有带兵之才。故燕将领,泰半都在符坚军中。这些族人们多为寻常百姓,经过战阵的不多。慕容冲好不容易挑了些勇武的授以练兵刺击之术,着他们带同族演练,可也是亡羊补牢,希图未晚。这才觉得平日里虽说多有准备,却也只是挂心粮草马匹兵械,未想到这上面来,着实失策。这样忙忙碌碌的,连正旦都给忘了,转眼就是到了建元二十年。
进了元月里,北风更紧,铺天盖地下了一场雪。慕容冲却不理会天时,依旧在官衙里找了个宽敞的院落,带着一些挑出来的郡兵习练枪法。练了一日,再让这些人来与他对刺,结果虽说个个舞得劲力十足,却全是端着个架子,不晓得变通。他不由发急,下手了没了轻重,不多时就将个个打得鼻青脸肿,手折脚拧。兵丁们倒了一地,唉声叹气个不休,再怎么喝令也不肯起来。
慕容冲一个个踢过去,将他们从雪地里踹起来,吼道:个个都死了?这几日还不拼命练功,真要打起来了,不是白白给敌人送功劳去的?
这些兵丁一边拍着祆上雪屑,一边跺着脚,四肢都有些发僵,练习起来示免有些敷衍的意思。慕容冲听到这话,双眉一掀,就要发怒,旁边刁云却上前行了一礼,道:休息吧!招了招手,有从人端了一钵参汤来给慕容冲。然后自已绰了一柄枪,过去道:跟我学!
慕容冲一边喝着汤,一边站在廊下看刁云领着他们习练,他自已先演招式,让诸人跟着学了一会,再一一指点不妥之处。刁云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在一旁见使得过了就挡上一挡,看到偏了就扳一下。那些人都不复在慕容冲跟前的畏缩之态,练得十分起劲。慕容冲心道:看来我的脾性确实不好!也是太不顾惜他们了。这样一想,也就很赞许刁云方才来打这个圆场。他钵里的参汤将要喝完,突然醒起来,便对仆人道:参汤还炖的有吗?给这些兄弟们一人来一钵!
不一会就有几个仆从抬了一只大陶锅上来,慕容冲高道:今日到此为止吧,都来喝口汤暖暖身子。这话刚一落,就听得门后有人在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见我的命好!
慕容冲转过身一看,角门开了,风裹着沫子般的雪扬了进来,天色已暗,却有深郁而透亮的一抹光,映出来一个风帽斗篷裹得严实的人。不用看脸面,慕容冲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慕容永回来了。不由一笑道:怎么这么晚?
能回来就算万幸,差点丢了命。慕容永抖了抖身上的雪,将斗篷揭起了一角,露出有些臃肿的胳臂,显然是受了伤草草包扎过。
慕容冲一惊,马上想到莫不是被发觉反迹,引来秦军征讨。但又一想,便知不是。秦国君臣眼下收拾残局都力有未逮,遑论顾及这里。果然慕容永一面在大锅里抢参汤,咽下一口,烫得吐舌,一面道:路上遇了一群盗贼,看我押着粮草,居然上来抢,不留情竟给他们射中一箭,真是丢人丢大了。不等慕容冲发话,便又挤到兵丁里面去,嚷嚷着道:走开走开,敢和我慕容将军抢,不要命了吗?郡兵都知道他的性子,没一个让开的,个个绊腿扯臂,笑语不休。
从前这平阳郡里虽也时有劫案,可多在偏僻之处,夜深之时,而眼下竟在郡城临近,光天化日都有翦径小贼出没。慕容冲心道:看来动荡指日可待,人心已乱。
好容易等慕容永又端了一瓢在手,慕容冲方有暇问他:交待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慕容永向来是打探消息的能手,近日道路不靖,与长安音信不畅,因此慕容永就跑得格外勤些,慕容冲也顺便让他干些押运粮草器械的事。
慕容永大口喝罢汤,一抹脑门子上的汗也不知是汤太热,还是方才和人挤得热闹,道:粮草,是没事的;不过消息他顿了一下道:听说吴王已经离了秦军,还关东去了!
当真?慕容冲问道:是什么时侯的事?
听说是去年十二月间的事,过了一个月才打听到,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慕容永又笑起来:邺都是符丕镇守,他断不是吴王的对手!
虽说是早有预料,慕容冲还是竟不住有些紧张,他握紧了倚在廊柱上的枪,看着幽黯的天际。他眼前横亘着几根树枝,秃瘦的枝头上积满了雪,风一过,籁籁的往下落着,将城中人家的灯火搅得迷离恍惚。慕容冲不由自言自语道:这雪,何时开始化呢?
兵士们的吵闹在这一刻变得很遥远,慕容永和刁云对了一个眼色,神情竟是一般的郑重。
都回去吧!慕容冲喝止了那些郡兵,道:你们是打过几天战的,真到起事的时辰,只能指望你们把新卒带出来,没几日了,你们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