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憔悴 - [萧逸]

十四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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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屠雷笑了笑道:“我可没想到这许多……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道:“那位丁尚兄弟,来京已有一月,如何一直没有见到他?大哥可知他下落么?”

  照夕听到他提到了丁裳,不由心中一动,本想把雪勤所说之事道出,可是转念一想,如果道出,申屠雷少不得又要问上一大堆。自己对于这件事,实在是不愿再多说了,想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不知他还在北京不?”

  申屠雷淡淡一笑道:“我看这位丁兄弟,想是因为岁数还小,仍脱不了孩子气,他一个人行走江湖,我还真有些替他担心呢!”

  照夕忍不住笑了笑,他心中暗想,申屠雷倒是特别挂念着丁裳,一旦他知道,那丁尚是个姑娘化身,恐怕就不好意思了,我不如将错就错,也不去说破他,看他们往后如何发展就是了。

  这么想着,也不去说破,当时随着申屠雷,进到他书房之内,二人谈论了一些经文诗句,按前几年的试题,作了一篇文章,互相着观摩、批评,都觉对方文阐情文并茂,各有独见之处。

  盖当时八股取士,下笔为文着重音韵对称,字字均须推敲,今日观之似太古板,弊在限定文思,可是并无深实国学根底,于诗词深有研究,决不易为之,一篇好的八股文章,即令读之,犹令人赞赏有加,感人至深。

  二人在书房之内诗文相会,不觉日落西山,照夕在他书斋内共用了晚饭,又在院中凉亭闲话了一番,直到月上中天,这才告辞回家。

  他这里单人独骑,踏着如银的月色,不一刻已抵家门,把马交到了马房,方自往自己书房行去,却见迎面思云兴冲冲地跑来,笑道:“少爷才回来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照夕不由一怔道:“哪个人家?”

  思云脸红了一下,又笑道:“是少爷的朋友嘛!”

  照夕忙问道:“在哪里?”

  思云回手一指道:“在少爷书房里呢!是个小相公……”

  照夕不由心中甚异,遂怪道:“你为什么不请他到客厅里去坐呢?让人家在书房里多没礼貌?”

  思云晃了一下手道:“哎呀!你听我说呀!我怎么没请?可是这位相公像个姑娘一样的,动不动就脸红,他说不去客厅,要到书房,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道:“这是谁呢?莫非是丁裳来了么?”

  想着不由足下加快,直向自己书房行去。才走了几步,却见念雪正笑眯眯地端着一个盖碗茶杯,也正往书房而去,不由唤住她道:“你是给我那朋友送茶吗?”

  念雪睁着大眼睛笑道:“可不是,问他什么都不要,是我自作主张,沏杯茶给他送去……”

  照夕心中已猜知了八九,遂含笑道:“我这朋友有多大了?什么样子?”

  思云却在一旁道:“大概十八九岁……瘦瘦高高的,两个眼睛挺大挺亮,不大爱说话。”

  照夕心中暗道果然是她,想不到今天正说她,她却来了,当时微微一笑,从念雪手中所茶杯接过道:“这是我一个小兄弟,他还是首次出门,很怕羞,来,我自己把茶送去吧,你们下去好了。”

  思云、念雪各自点头笑着回身自去,照夕接过了茶杯,想了想,见书房内似微微燃着灯光,暗想道:“她一个在里面弄什么鬼?我不如轻轻进去看看吓她一下好玩!”

  想着遂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向了书房,见房门轻轻掩着,遂自侧身而入,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入内之后,果见书桌上趴着一个少年儒生,细一打量,却正是分别月余未见的丁裳!

  只见她身着官纱人字纹长衫,外罩天青小团花马褂,间上戴着一顶中镶孩儿红宝石结子的黑缎便帽。那条改梳成的男人发辫,却是又粗又长,又黑又亮,居然在发辫梢还加系了一个翡翠的小虎,衬上她那月亮也似的圆脸,微垂着长眉,松针似的长长捷毛,确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

  想是因久候照夕不归,此刻竟自伏在案上睡着了,案上列着一盏高脚灯台,分点着三支长蜡,已燃了一半,蜡泪在烛盏上堆了厚厚的一层。

  桌上还散着一本书,想她是先看书,后来看疲了不觉地睡着了。

  照夕轻轻走到她身后,把茶杯放下,低头又看了看她,却见她左手半握着一个纸团,似松又握,案上青砚内墨迹未干,像是她也曾写过字来。

  照夕不由好奇,轻轻把那纸团,从她手心里拿了过来。丁裳微微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又睡着了,照夕含着笑后退了一步,慢慢把那纸团打开,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道:

  “夕哥:久候不归,也不知你上哪去了?我都想睡了……我因此间事了,不日就要回山复命,走前特来一见,不想……”

  写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字迹也潦草得很,首句称呼原是“照夕兄”三字,却被涂去,改为“夕哥”,其它字句也是大黑圈小黑圈涂得一塌糊涂,想是自觉不雅,所以写了一半就揉了。

  照夕看到这里,心中十分感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暗声:“原来她是向我告别来了。”

  想着伸手想把她拍醒,不想手已伸出,却又缩了回来,暗想:“她睡得如此熟,我又何必叫醒她,不如任她睡醒了再说吧!”

  想着非但不叫她,却另取了自己一件披风,轻轻与她盖上,自己却在一边怔怔地对着灯坐着,脑子里这一时不由想得很多。想到丁裳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也敢远走风尘;而且一路之上,对自己诸般照顾,你要说她是对自己有情吧,她可是处处透着天真,颇有点侠女那种行侠仗义的味儿;你要说她对自己没情吧?可是一举一动,都对自己关切十分。而且由豫省起至回家为止,这么长的路途,她可是始终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一路上赠金疗伤,要不是她,自己这条命是否能保持到今日,真是很难说,她又为什么对我如此呢?

  这么想着,愈发觉得她给自己的太多了;而自己对她,却似乎太冷漠了。

  照夕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愧疚,不由长叹了一声,目光重新又转到了丁裳身上。

  只见她两道秀眉,微微弯向两边,那双闭着的大眸子,就像是微合着的两朵百合花,高尖的鼻梁,象征着这女孩是如何的任性,那弧形略弯的嘴角,却又说明了,她只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就以这沿途各项经历来说,赠金、买马、夜访、出入贼穴……各项事实看来,这些又岂能是她一个天真的少女所能独为胜任的。然而事实证明,确都是她一手而为的,照夕这么想着,心中不觉对她有了一番新的估价!

  他又想到,丁裳来京已有月余,平日却不见她来访,直到好要走了,才来看自己,这么看起来,她确又是一个庄重明理的女孩子。即使她有一份浓蜜也似的感情,却能紧紧地压制在心里,而表面仍极从容,比之自己,终日忧忧形诸言行却又理智得多了!

  由于心中对于丁裳的观感,又改了许多,在以往他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虽然发现她诸多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一旦和“幼稚”或是“女孩子”发生了连带关系之后,他就不会为成人所重视了。因此丁裳在照夕的心中,一直只是一份“小妹”的感情。虽然她的天真活泼曾带给了照夕往昔日子里无限的乐趣,可是严格说起来,那种感情,在照夕单方面来说,确是和兄妹之情,没太大分别的。

  今夜,也就是此一刻,他竟会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倒令他显得心情有些不安了。

  因为漠视忽略第三者,善意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正如拒绝对方的感情是一样残酷和无情的。

  酣睡中的丁裳,她那丰腴的躯体,修长的身材,虽是在熟睡之中,仍自散发着少女青春独具的成熟的气息。

  “这些,你能说她还是一个无知幼稚的孩子么?”

  照夕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首次感觉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而自己竟是一直没有加以深思过,这确是太荒唐了。

  忽然丁裳动了一下身子,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那披在身上的一袭披风,竟自滑落在地。照夕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一抬头,却见丁裳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那微微启开的小嘴,露出编贝也似的一口玉齿,照夕不由一怔,只以为她是醒了。

  可是再一细观,她仍然闭着眼睛,那美丽细长的睫毛,一根根微微地弯曲着,那是画家笔下所不能表达出来的气质的美,闺阁的美,古人云:

  “由来闺色玉光寒,昼观常疑月下看。”

  这是形容大家小姐气质肤色的美,试问这种美,如何又能在画笔之下表露出来呢?

  恐怕即使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大诗人王维重生,像眼前丁裳的这种美,他也是无能描绘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阵疾跳,那张俊脸,却也由不住红了,他茫然地后退了一步,才知丁裳竟是梦中微笑。忽然丁裳开口道:“大哥!你不要走……不要走……”

  照夕吃了一惊,方道:“我……我没有走……”

  突然才想到,丁裳所讲,竟是梦中呓语,不由把话止住了,可是他这句话,已把梦中的丁裳惊醒了,她猛然张开了眸子。

  当她目光和身前的照夕甫一接触时,这姑娘似怔了一下,她马上坐正了身子。可是随着她也就明白地想起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不由脸色一红,似羞又笑,结结巴巴地道:“大哥……你回来了……”

  照夕本来对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可是这一刹那,竟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微笑地点着头,讷讷道:“嗯……我回来了……我回来很久了!”

  丁裳看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忸怩了一下道:“我是……睡着了么?”

  照夕这才点头笑道:“我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却不想一时说话,倒反而把你给吵醒了!”

  丁裳窘笑了笑,翻着那双大眸子,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嗔道:“你干嘛不叫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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