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2]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只大大的、精美的金丝笼子!它无法使她就范,无法使她不渴望自由,更无法使她不去思念她深深炽爱着的雪如。
她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他那清澈的眸子、那稚如孩子的笑、那热情如火一般灼人的拥吻……
雪如!雪如!今晚的月下此时,你人在何处呵?
在文菲答应愿意留在吴家的第二天黄昏,拔贡便过来告诉她:好歹那胡排长眼下已经返蹬过来了。而且,眼下也能咽些吃的了。他已经说通了老三和驻军苏团长,并且出面请了一桌酒席压住此事。这会儿,他们已经放那杜雪如出去了。
文菲相信拔贡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人。可是,仍旧担心吴家所给雪如的那份自由,会不会是一种类似风筝的自由?是否还在远处牵制着他呢?
及至三天前,在崔家帮工的表弟石头儿带着小弟文茂来吴家坪看望自己时,文菲才真正得知子霖雪如彻底脱身的真情——小文茂见身边一时没人,突然拿出自己的一方手绢,说是手绢脏了,姐姐能不能这会儿就给洗一洗?
文菲觉得小弟的话有些突兀,便接过了手绢打量起来。蓦然就见上面有几个蝇头大的小字,一颗心立马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匆匆地浏览了一下,原来是纯表哥的字迹:
梅已离城,勿念。罗网易投却难脱。容作计策,稍安勿躁。
“梅”正是雪如的字。
一俟当她确悉雪如已经安然无事的消息后,这两天里,文菲几乎通夜的都在做梦逃脱。睁开眼也想的是如何逃离吴家的计策。
然而,事情果然如纯表哥所料定的,真的是“罗网易投难脱”啊!
她此时方才知道,吴老三这回是铁定了心!他让人转告文菲的话是:如果不履守条约,再敢有败坏吴家门风之事发生,谁都别想再有安生日子啦!
文菲知道,这个吴老三是说得出口、做得出来的。想起雪如和表哥他们在外面,为着自己眼下的情形正不知如何焦急,又怕雪如做下什么任性的事情,禁不住又是悔痛又是着忧虑!
这时,几个影儿见婶娘在那里独自流泪,一个个慌忙都跑了过来,争着为她擦拭泪水。小菊影扑到怀里,两只小手儿搂住她的脖子,将一张小脸儿紧贴在文菲的脸上嘤嘤地哭着:“娘娘……不不哭,菊菊乖,不惹娘娘生生、气……”
文菲一听更禁不住心酸起来,一把紧紧地搂住她,不觉一种深深的母爱从心底涌上来。
对吴家,对这深深的庭院,她也说不出自己有几分是爱几分是恨了!既想一下子逃走,又有着丝丝缕缕的牵系。虽说她十分怨恨吴家的对自己的追逼,却也无法否认,不管拔贡的私心如何,这些年里他毕竟事事处处都不曾忘记过关护她们孤儿寡母。崔家确是欠了吴家不小的情分呵!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打斗杀伐,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只有孩子的欢笑,只有青草鲜花的芳香溢人,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呵!五弟又何以会惨死?大嫂又怎会因惊痛而暴亡?
可是,怎么所有的人这会儿都像是疯了一般呢?城里乡下,到处都是无忌无惮的仇恨和屠杀!大的是战争,小的是械斗,洋人、国人、兵、匪、强盗……官吏军阀之间、百姓帮会之间,人人都在拼命地、狂热地争斗和杀伐着。她曾在这小园里见到过蚂蚁争穴的情景,最后,在那蚁穴旁边,成片成片的摞满了蜷曲成团的死蚁……与这时的红尘乱世何其相似呵!
乱世的人间,成了芸芸众生的一方受难场。
暮色悄然四合,远处的山峦渐渐化成一幅用墨很浓的山水画。
园子里有习习的山风爽爽地吹来,一只山鹧鸪在暮色中悠远而美妙地啼咕着。这种啼声,把人带入了一种如梦似幻的境地。
风更湿润也更凉爽了些,园角的几株大叶杨随风掀起了一阵流溪般的哗响。
东面的丛林上端,一团黯郁开始拥着些似有若无的淡淡的晕红。
哦!今儿恰好是农历十五。圆月就要升起来了——
文菲伫立于这宁谧的暮色中,仰望着东方的夜空。她看到,在苍黛色的天幕之上,在一大团暗红流云的托举中,那团晕红的光霓渐渐地挣脱了暗夜温情而缠绵的怀抱,慢慢地向上浮升、再浮升着,慢慢地托出了一弧带着淡淡晕红的光迹来。后来,就见那弧晕红越来越饱满、越来越明晰。
最后,终于捧出了一轮浑圆浑圆的红月亮来!
然而,它似乎并没有停止浮升的意思,它还在继续地、不折不挠地向着夜空的高处飘浮着。衬着它傍边的浮云,人的眼睛甚至可以感觉得出它浮升时划出的光迹来。
哦!它完全跃出了远处那最高的一耸山峦和林丛的梢头,寂寞而孤独地悬在了大地之上、半空云间,把它清冷而落寞的银光轻柔地流泻在山野,流泻在花林和每一片草叶枝柯上,每一瓣花蕊和苞蕾之间……
文菲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中……
她含着泪光,久久地凝注着那轮清朗的月。身边的孩子们和紫瑾正在捉着迷藏,开心而纯洁的笑声不时从月影和树丛中传出来。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陷阱,没有诡计和强权,没有杀戮和血腥,那么人世间的幸福美好与金碧高皓的天堂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文菲看见在园子的拱门那边,拔贡那还算挺拔的身影穿过园门,踏着园中那条长长的小甬道,一路朝这边走来。他身上一袭玄青色的洋绸长衫于山风吹拂下弋弋扬扬地,显出了他那遗世独立的超然风韵。
他的贴身小童随他一起进了园子后,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园子门口的花丛边候着。拔贡独自一人朝她和孩子们这里走了过来。
一群孩子见爹爹过来,立马就一齐围了上去。拔贡爱怜地摸了摸身边兰影的小脑袋,便吩咐紫瑾和绛荷道:“天晚了,你们先带影儿们洗漱吧,我和你奶奶还有几句话交待。”
紫瑾和绛荷掬着一些带着夜露的花儿,招呼几个孩子一路去了。
拔贡转过脸来,他的目光于月光下更显得幽深莫测了。
“弟妹,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了你。在你的照应下,我看他们都快活起来了。嗳!自从失去母亲,我从未见他们这般开心过!这个家,也有些条理了……”他带着感激的语气说。他在身后树影夜色的遮掩下,第一次凝注着月下的文菲:月下,她的一张脸儿光洁清丽却冰冷如玉。山风下,一身显嫌宽大的月白云绸衣衫,随着太室吹来的晚风,不停地拂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