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青衫磊落险峰行 [6]
段誉搔头道:“那就你给他些解药罢。”那少女道:“唉,你这个人婆婆妈妈的,人家打你,你还是这么好心。”段誉摸了摸脸颊,说道:“给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还记着干么?唉,可惜打我的人却死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这左子穆左先生虽然凶狠,对你说话倒也是客各气气的,他生了这么长的一大把胡子,对你这小姑娘却自称‘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时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尽说好话帮他,要我给他解药。可是我真的没有啊。解药就只爹爹有。再说,他们无量剑转眼就会神农帮杀得鸡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讨了解药来,这左子穆脑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尸体上有毒无毒,只怕没多大相干了吧?”
段誉摇了摇头,只得不说解药之事,眼见明月初升,照在她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娇美,说道:“你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那少笑道:“什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个小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什么。”
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荡,到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听人说那位马五德五斧很是好客,就到他家里吃闲饭去。他正要上无量山来,我早听说无量山风景清幽,便跟着他来游山玩水。”钟灵点了点头,问道:“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得逃走。”
钟灵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武,怕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来想去想不通,不听爹爹的话。爹爹生气了,他和妈妈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总是护着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我妈也是这样。”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问:“你什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学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极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爹爹跟我接连辩了三天,我始终不服。他把许多佛经的句子都背错了,解得也不对。”
钟灵道:“于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顿,他伸手点了我两处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万只蚂蚁在咬,又像有许许多蚊子同时在吸血。爹爹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时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试试自杀看。’我给他点了穴道后,要抬起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那里还能自杀。再说,我活得好好地,又干么要自杀?后来我妈妈跟爹爹争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钟灵呆呆的听着,突然大声道:“原来你爹爹会点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麻痒难当?”段誉道:“是啊,那有什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什么奇怪?你竟说有什么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学到几下你爹爹的点穴功夫,你他磕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是奇怪之极了。”
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钟灵叹了叹气,道:“你这话千万不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段誉奇道:“为什么?”
钟灵道:“你既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学武的人一听到‘一阳指’三个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着觉。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会这功夫,说定有人起歹心,将你绑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阳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么办?”
段誉搔头道:“有这等事?我爹爹恼起上来,就得跟那人好好打上一架。”钟灵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就说不得了。何况你落在人家说里,事情就十分难办。这样罢,你以后别对人说自己姓段。”
段誉道:“咱们大理国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都会这点穴的法门。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么?”钟微笑道:“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罢!”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你居然不愿学‘一阳指’的功夫,我总是难以相信。你在骗我,是不是?”
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得这么神妙,真能当饭吃么?我看你的闪电貂就厉害得多,只不过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不喜欢了。”钟灵叹道:“闪电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人,还有什么用?”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想着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什么?”
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什么?”钟灵手指东方,道:“你瞧!”
段誉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的袅袅青烟,共有十余丛之多,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钟灵道:“你不想杀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不能伸出脖子来让他杀吧?这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会用来对付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牵累。”
段誉摇了摇摺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容子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
钟灵啧、啧、啧三声,脸现鄙夷之色,道:“听你口气倒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府老爷似的。我们老百姓才不来理你呢。”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得有黑云遮住了月亮,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他们帮主晓谕一番,不许他们这样胡乱杀人。”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大哥,你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阴险狠辣,善于使毒,刚才连杀二人的手段,你是亲眼见到了的。咱们别生事了,快些走罢。”段誉道:“不成,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站起身来,向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