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神刀之戒 [1]
连府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之中,生意却好得要命,通常二更才打烊。今夜有些异样,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去瞧时,却是个俊秀少年进了店堂。
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
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急急放下碗,心道:今晚这两个主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强。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连先生家门口,没人敢在这儿撒野。
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
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
徐辉夜淡淡地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
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暴毙在南屏山,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想来,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徐辉夜颔首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行当里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天机笔连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
赵扶风握紧了酒杯:连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武林,连家的形势可以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快雪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笔记给自己,已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都不说出真相,他就失望得很,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徐辉夜一哂:像她这样的世家小姐,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
不管怎样,我夜夜守着连府,不信帮不到她。我也是这么想。两人谈着谈着,慢慢投机起来。
徐辉夜望着窗外,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时候差不多了。
咱们先去候着。赵扶风与他走出店门,却又回头,对二福道,掌柜的,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二福一愣,赵扶风越发严厉:记住我的话,除非你不要命了。
二福默然点头,开始上门板。开店的,见的人多了,虽然赵扶风说话的口气很冲,但二福相信他,因为从没见过这样清湛如九月天的眸子。
偌大的连府,黑魆魆的一片,只东侧院有灯,光芒微黄,仿佛暗夜的眼睛。灯下,一双美人在对弈,宛妙的影子映在窗上。
江快雪问:青阮不要紧吧?
连秀人道:我把他放在地道的通风口旁。这孩子伶俐得很,明天早晨睡穴解开,他自然会明白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连秀人本就神思不属,越发心乱了。将白子随便往棋盘上一摆,咬牙道:不行,小姐,我还是做不到!
这样下棋真是没趣。江快雪叹了口气,推开棋枰道,我不能死在龙杀手上,更不能活着给人折辱。到时候你下手一定要干脆,明白么?你若拖泥带水,就是害我,百死也不能赎罪。
连秀人从没听她说过这种重话,凄然应道:是。
怎么消磨剩下的时间呢?秀人,唱一段《小山词》吧!
连秀人自架上取下书来,翻开一页,按节而歌: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歌声在静夜里蔓延,缠绵欲死。
秀人唱得太悲伤了。江快雪伤感地拨弄着棋子,我本来不后悔的,现在却有点儿遗憾。早知道有今日,我应该去找一个情人,也这样相思一回,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赵徐二人伏在院外的杏树上,听她幽幽地说出这话,瞠目结舌之余,又是神魂飘荡。
二更的锣声传进这深宅。连秀人缓缓拔出腰间小剑,对江快雪道:小姐,咱们窗子外面,已经来了七八个人。
是么?江快雪禁不住冷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然要劳动七八个杀手,龙杀真是徒有虚名。
一柄细长的双刃剑悄然迅捷地穿透窗纸,向江快雪袭来。角度太过刁钻,连秀人自忖拦阻不了,竟伸出左手攥住杀手的剑,借势破窗而出。他的剑被她牢牢钳制,犹如蛇被卡住了七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挥短剑,割断了自己咽喉。杀手颈中的血溅到粉墙上,犹如一幅红梅中堂,艳丽而狰狞。他倒在连秀人脚下,她才松开抓着的剑,掌中已是鲜血淋漓。
龙杀的人向来嗜血,却也没见过这种拼命打法,有人低笑了一声,道:这样的猎物倒也有趣。
对着一院子幽灵般的黑影,连秀人守在窗下,只待抵不住时,立刻杀了江快雪,然后自尽。她屏息等着下一个对手,想来以龙杀的水准,不会一起上来对付两个女子。然而一院沉寂,只听到他们细而绵长的呼吸。她等得焦躁,充盈的杀气没有宣泄之处,堵得胸口微微发痛。
江快雪站在破了的窗前,吸吸鼻子,仰起脸来:秀人,杏花开了呢,比去年晚了三天。薄红的花朵,暗夜里如何能瞧得分明,但夹在血腥味里的一股清香,令她发现了这即将繁盛的花事。
江快雪的视线正对着花影里的赵扶风。他触到她的眼色,胸口顿时卷起一股热潮:若活着一刻,你就决不肯辜负韶光,是么?江快雪,我愿以手中之刀,护持你年年看这些热闹花朵。
一名隐在檐角的杀手突然跃下,手中的钩径直向江快雪递去,动作简洁而决绝。他一动,赵、徐与秀皆动,却被三名杀手截住。眼见那钩就要钩去江快雪的命,方自墙头跃下的徐辉夜忽然双手握剑,奋力一掷。长剑破空,贯穿墙下杀手的胸膛,剑势却不绝,如一条狂龙般直噬使钩者的后背,将他钉在了粉墙之上。飞剑留下的华丽光影尚未散尽,剑柄仍微微颤动,使钩者还维持着飞行的姿势,铁钩却已锵然落地。这一剑毫无招式可言,凌厉肃杀的气势却如修罗再生。
使钩者倒悬在窗前,正与江快雪相对。蒙面巾外的眼睛圆睁着,扭曲得不似人类,她看到它由惊骇至痛楚,再变成濒死的茫然。眼底的毛细血管都爆裂了,瞳仁就仿佛被血红包裹的暗黑沼泽。他的血沥沥而下,滴在她的白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只这短短的一刻,江快雪已对他惨厉的死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