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 - [古龙]

正文 第五章 去日如烟(2) [3]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她笑声中,满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着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南宫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确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寞……"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婉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是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苍穹将会有多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钩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堂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旬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他说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南宫平只觉耳畔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客,么?""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的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一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年……我躺在棺村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南宫平心头一懔,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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