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夜明珠 - [还珠楼主]

第 三 回(1)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2]

  到了尽头,才知前面乃是一条大山沟,人马不能飞渡,只得沿沟行去。总算沟旁还有一条山径,天太昏黑,不敢快走,费了好些心力,好容易才绕过沟去,又走一段,方上入山正路,忽闻人语喧哗之声隐隐传来,再一察看形势远近,正是方才星光流动之处,同时马也绕过崖角,前面山脚下忽现出大片市镇,灯光灿烂,火把通明,相隔约有半里来路,道旁牌坊上点着一个灯笼,上有“泰山香会”四字,才知已到东岳,想起先前所见星光到此失踪,分明意中人也来此山,心方一喜,忽然一阵冷风吹上身来,跟着便有几粒雨点打向脸上。跑了一天急路,周身热汗,骤遇凉风一吹,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急于探询心上人的下落,也未在意。

  正往前走,泰山脚下那些店家专以接待香客为业,一见客人骑马而来,当是半夜上山的香客,立时抢前将马拉过,笑问:“二位尊客是往元君庙进香的么?”李善含糊应了。阿灵口快,知道主人每到一处必要打听骑白马的少女可曾经过,忙代询问。店伙笑答:“没有。”转问:“这位女客是和相公同路的么?本山共是三百四十多家店行,都在一起,一问即知,尊客到店再打听去。如若寻至,是否与相公请来?”李善闻言,猛想起:“我和文珠素昧平生,只在江心寺前后见到几面,并未交谈,便是段、李诸侠有意促成这段良姻,也只令我暗中尾随,相机行专,在新交诸好友暗助之下为其排难解纷,等到‘双方见面,发生情感,再由诸友请一老前辈出头作主。事尚难定,本来暂时不宜见面,沿途打听已嫌冒昧,如何可令店家寻找。’”忙笑答道:“我在途中因听人说有这么一位姑娘,料是异人侠女,心中敬佩,随便一问,并无他意。你如见到,不必多言说我找她,只回来说一句,看我料对没有,多给你酒钱如何?”

  店伙正自谢诺,忽听头上有人冷笑之声,似一女子,李善心中一动,连忙向上仰望,左边山崖甚是陡峻,稀稀落落只有两三株松柏,哪有人影?正察看间,忽听店伙急呼:

  “大雨来了,相公今夜不能上山,且在小店住上一夜再说罢。”话未说完,猛瞥见右侧天空中金蛇也似连打了两个电闪,电光照处,云头和高山一般浓厚异常,紧跟着霹雳连声,山摇地动,豆大雨点立似乱箭飞蝗迎面打来,前面人声喧哗,纷纷冒雨乱窜。有那点起灯火刚要上山的香客,走不几步,遇见暴雨,慌不迭又退了回来,当时乱成一片。

  店伙已拉马向前跑去,李善因马比人快,恐怕淋雨,令其松手,放马自行,店伙不肯,笑说:“前面就到。”李善知他揽客心盛,惟恐走往别家,只得听之。人马同驰,晃眼便到镇上,店伙拉了李善的马往第三家院中驰去,店门甚宽,进门便是大院,能容好几十辆双套大车和数十乘山轿,规模甚大,到处点满明灯。刚一进门,便有好几个店伙抢上前来打千,请客下马,摘去马鞍行囊,将马拉过,高呼:“快找上房!”“打把伞来!”“这马走过长路,莫让雨淋!”另一店伙高举灯笼向前引路,一路喊将过去,呼应不绝。

  李善见店家侍候周到,勤快谦和,比起江南容店又是一番景象。这时雨已倾盆降下,灯光照处,满院水泥杂沓,雨声汤汤,檐前雨溜顺着屋梁往下飞泻,水气逼人,平添出许多凉意。店中原有走廊,无如风狂雨大,由横里扫来,廊前已被雨淋;又当七月下旬天气,穿衣单薄,闹到周身水湿。房舍又深,前院早已住满香客,直到后进才有客房,总算所带行囊外有油布尚未湿透。李善性又好洁,衣服脱了下来,还想浴后再换,等店家打来浴水,已耽延了些时,觉着周身发冷,直打寒噤,自恃体力健强,也未在意。洗完之后,换上干衣,阿灵已先更衣,赶来侍候。进门便说:“二少爷脸怎发青,莫要遭凉罢?”李善笑答:“连日赶路,不曾睡好,今日又累了一天,此时觉着疲倦,并不妨事。你小小年纪,随我长途跋涉,也颇劳苦。出门在外,论什主仆,我已命店家挑好的酒菜拿来,吃完就睡罢。”说完,见店伙们正在安排酒席,笑问:“我只二人,如何吃这许多,你只挑好的拿几样来,行时仍照全席付账便了。”店伙诺诺连声,却不照办,依;日按照全席排场。阿灵过去一问,才知当地规矩。香客到店,照例全席,筵席虽有上中下之分,不特固定件数不能短少,并且到店有接风酒,上山有平安酒,下山有贺喜酒,临行有送客酒,名目甚多。因看出来客是位贵公子,故按上等贵客相待,李善只得听之。

  随听笙歌之声四起,与风雨声相和,隔院传来,问知香客游人为雨所阻,当夜不能上山,便回到店中选色徽歌,招妓情酒,心想:“敬神礼佛原应斋戒诚洁,酒色荒淫,狂欢为乐,心身先就不净,神何能享?”又想起渡江以来,沿途客馆中时见土娼,多是形态臃肿,足似猪蹄,满脸脂粉狼藉,丑怪非常,令人观之欲呕,这里想必相同,难得这般香客游人如此兴高采烈,岂非怪事?正自暗笑,店伙来请入座,笑问:“相公无什同伴,可要叫个把唱的来?”李善笑答:“无须。”阿灵跑了半夜,又饿又渴,难得主人体恤,强令同座,心正喜幸感激,见店家赔着笑脸还在絮聒不休,把小脸一绷喝道:

  “你这伙计怎不认人?我家相公大家公子,文武双全,从来守身如玉,不喜女人。休说你们这些北方的丑八怪,连江南那许多清秀美貌的女子从没正经看过一眼,人却大方,你想多得赏钱容易,非叫唱的做什?”店伙见客发话,不敢再说,刚退出去,便听东厢房中有人呼唤。

  李善所居乃是一所三合院的上房,两明一暗,内有套间,入门时曾见东厢房内灯光甚亮,隐闻吹笛之声十分娱耳,周身雨淋,急于沐浴更衣,不曾留意。等唤店伙,才想起先闻笛声音节美妙,比自己平日所学要强得多,可惜此时不听再吹。正催阿灵快吃,并说:“浦侠女必往泰山,遇到这等大雨,不知退回也未?看这雨势尚无停意,又没法去寻找,真个急人。”阿灵笑答:“浦侠女小人见过,听说泰山甚高,方才那团星光比我们快不多少,定必中途为雨所阻退了回来,多半是在这些客店。此时离明不久,等到天明,不管雨住也未,小人先往各店打听,必能找到。”李善刻骨相思已非一日,恨不能当时便和心上人相见,偏有许多顾忌。不令阿灵前往,心又恋恋;令其前往,又觉冒昧。正在为难,忽听东厢有一女子笑道:“此人说话大已欺人,田四兄不要拦我,非要叫他见识见识,到底北地胭脂是否胜过江南佳丽?”底下便听有人劝阻。雨势本已渐小,忽又加大,听不甚真,以为说的别人,听过拉倒。先前身上发冷,几杯热酒下肚又发起烧来,心身疲倦,苦恋文珠,偏打不起主意,闷闷的正想略进饮食,先睡片时,天明便起,以防与意中人相左。

  忽见店伙进来,站在一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方问何事,又听门外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件黑布衫,身材甚矮,却生得浓眉大眼,目射金光,凹鼻阔口,两颧微耸,颔下一圈长才寸许的络腮胡子,貌相奇古;女的却生得玉立亭亭,丰容盛需,肤如凝脂,一双凤眼隐蕴威棱,貌相甚美,偏带着一种英爽之气。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方要询问来意,猛一眼瞥见黑衣人腰间系着一根丝绦,上挂短笛,乌光铮亮,似是铁制,心中一动。暗忖:“游武师说江湖上常有异人,出门在外必须留意,犯而不校,诚敬可以远害。”忙即起立,赔笑让座。未及请问姓名,旁立店伙既不愿得罪这类怪人,又恐贵客发怒,正在两头为难,不料一位贵家公子如此开通,忙先赔笑道:“这二位是东厢客人,因今夜大风雷雨无法上山,知相公无什客伴,特来请教,还望包涵,小人给你请安了。”话未说完,女的突把脸色一沉,微愠道:“这是我们自来,与你何干?要你赔什小心!各自上别屋去,没的在此惹厌!”店伙诺诺连声,仍不肯走。

  李善因在途中劳顿,急于天明之后往寻文珠,有此不速之客心自不快,后见二人神态举止和那一身装束均非寻常人物,心又一动,忙即含笑拱手道:“名山游赏尚未登临,旅舍秋灯又逢风雨,正苦独酌无聊,忽有佳客惠临,幸何如之?不嫌剩酒残肴,且共一醉,俾得畅聆雅教,不知能赏光么?”女的闻言微哂,刚开口说得一个“我”字,黑衣人已摇手拦道:“此君果非俗士,大可一谈,我们扰他两杯罢。”随同坐下。店伙见状才放了心,连忙添上杯筷,退将出去,往催热菜。李善见他行时暗打手势,将阿灵调了出去,越料来客是江湖上人,自恃武功,也未放在心上。跟着,店家、书童拿了酒菜一同走进。李善退向主位,由店伙撤去残肴,换上酒菜,请客上坐,来人也不作客套。正要请问姓名,黑衣人手指阿灵笑道:“尊管小小年纪,随着兄台数千里骑马长征,难得他马骑那好,连日当已劳累,却遇我们这样恶客,岂不扫兴?兄台尚且脱略形迹,何况山野之人?仍请同坐如何?”李善自然不肯,说:“小童在那边吃是一样。”阿灵也说业已吃饱。来人未再勉强,坐定以后,互询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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