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8]
在南海一鸥桂春明的轻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绝技唤作“倒垂海棠红”。这种功夫施展时,只需以一只脚的脚尖,微微找着一点附着物的边缘;然后全身即可倒垂着,任意曲、扭、弯、挺!
现在,谭啸正用这种功夫向窗内窥视着,他一眼看见在一个大书桌之上,用白瓷盘,分点着八盏油灯。
这八盏油灯,灯捻子都很细,可是光线却十分清亮,每一盏都发着微微带着绿白的光华;而且奇怪的是,它们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极不整齐,东一盏西一盏,把一张大桌子全都占满了。
谭啸心中一惊:
“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的怀疑,马上释然了。
正对着这个窗口的里面,有一张极大的铜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一个白发的老者,正盘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说,这老人自然就是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茧绸便袍趺坐着,露出光着的一对膝盖,一双眸子似睁又闭,闪着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谭啸心中已吃惊不小,暗自欣慰,今夜总算没有白来,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这种姿态,分明是正在练着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他的天灵盖上,不时冒着蒸蒸的热气,显示出他体内的劲热!
他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谭啸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见他双目猛地一睁,那铜床竟似对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负荷一般,发出吱吱的声音,晏星寒交握着的双掌,慢慢伸了出来。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着揉着,就像是在玩一个大球似的,这种动作,虽然看来并不十分费力,可是他的头上却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谭啸看在眼内,虽是暗惊,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因为他知道,晏星寒所练的这种功夫,是内功中的一种“按脐力”,练功时,必得要气压丹田,这种功夫,如用以伤人,往往可把人腹内五脏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传授过自己,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也曾下过一阵子苦功,所以此刻见晏星寒用功,并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练这种功夫,干吗还点这么多灯呢?
他心中正这么猜想着,却见晏星寒忽地收回了双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桌面上的灯盘,倏地把口一张,由丹田内哈出了一口气,那声音很像是一只小牛的叫声。
桌面上的灯光,在他这声吐息中,刹那全熄。谭啸心中大吃一惊,正自猜疑,却见灯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却正凹腹吸胸,作着一个吸的姿势,八盏灯光,都拉长了灯焰,似弯腰鞠躬似的,一齐向老人坐处弯着。
随着晏星寒再次吐息发声,那灯光一如前状,又是突地暗了下来。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来甚是美观。
谭啸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可是却知是一种极为厉害而不常见的绝技。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练功,意不旁属,似此吸吐着灯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运行,到后来却是愈练愈快,那灯光更是时明乍灭,大有应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显出练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灯光是明灭一致,可是后来,明时不一,暗时却是三三五五。谭啸知道,晏星寒这种功夫,只成了七八成,并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则灯光不会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惊恐与失望的情绪,也不想多看了;而且这种窥视的方法,早晚会为对方发现,自是不妙。
想着,他慢慢蜷身上了瓦檐,只觉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难受,只好又循着来路,返回自己房中。
当他轻悄悄地由走廊内往自己住处走来时,不由微微一惊。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来时,是熄了灯的,可是这时却见窗内散出一片灯光来,谭啸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悄悄走到门前。不想方至门边,却见门启处,雪雁探头出来笑道:
“小姐耳朵真尖,谭相公回来了!”
谭啸面上一红,讪讪道:“怎么……你们……”
雪雁跳出来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这么大雨,相公上哪儿去了?”
忽然,她双目发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谭啸不由随机应变地叹了一声:
“我只顾观赏后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觉地淋了一身雨……唉!唉!
都湿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真是书呆子……”
她这话声音说得很小,但谭啸已红了脸。他进到室内,只见那端庄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边位子上,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脸色红红地道:“大哥,请恕小妹来得冒昧……”
谭啸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气,如此夜深,莫非有什么……”
晏小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转着,现出无比的惊奇之色。
因为她见谭啸竟穿得如此单薄,尤其是全身,由头至脚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谭啸道:“谭相公在花坛里看地春和水仙呢!”
说着又笑了两声。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扬道:“真的么?大哥你不怕冻坏了……”
谭啸双手在火上烤着,连连战抖着:“是有点冷……我只顾去看那地春、水仙,还有走廊头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没笑出来,因为她内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转,轻叹道:“大哥快到里面换换衣服吧,冻坏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欢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里就是了。”
谭啸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脸道:“谢谢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长,如果把它们强自移到室内,那韵味就大大减色了。”
他说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湿衣转到里面去了。这里雪雁还一个劲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来愈不像样子了,干吗老笑个没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早给小姐说过,他是个书呆子,你还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这时,红幔启处,身着直裰头戴方巾的谭相公,又翩翩出来了。
他腰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丝绦,足下是黑面丝履,端的好一个美书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谭啸弯腰道:“愚兄方才失礼处,万乞贤妹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