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 [小椴]

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 第三章 雨驿 [4]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么,怕老子不给钱?”店家忙点头下去了。众人先见他相貌丑恶,行动粗鲁,本甚讨厌,没想他却是个好人。小姑娘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来谢了,想来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眼里却悄悄流下泪来。

  ※※※

  这时外面的雨越发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见又有人牵着马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马,只听得外那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口气里趾高气扬,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身绸裤褂、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当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见他神气骄躁,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如他所想,并没有什么官爷,便露出一脸不屑。及看到镖局那桌,楞了楞,却似认识,抬手冲那姓秦的老者做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那边秦老爷子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装扮怎么看也不象是个什么正经管家,秦老爷子这么叫可能只是为了好听。那‘来管家’听了果然一脸喜色,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他这几下脚跺得很重,泥点有的都溅到附近几个坐矮凳子人的脸上,被溅上的人见他如此气势,也都不敢吭声,只忍气认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那边那祖孙俩一从他进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可就这么大间屋子,两个这么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里去?那来管家一转身,就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害爷们这么大雨天被老爷派出来穷跑,有得发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泪珠儿早就在眼圈里打转儿,这时忍不住惊吓,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张小脸吓得发白,眼睛通红,十分可怜。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不好开口。那姓秦的老者见那小姑娘可怜,刚想说话,那个‘来管家’已觉察,先冲他道:“这是我们大人亲xx交待下来的事”,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起点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子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了。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就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可是……”

  那老者已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什么也没特别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是轻声说“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

  小姑娘已吓得连连直躲,那人还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是如何是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中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作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赫赫有名,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音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但也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象又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极深——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想象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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