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惊雷 - [梁羽生]

第八回 鸳鸟亦为同命鸟 亲人怎变陌生人 [10]

  杨大姑道:“你为甚么这样着急要去天山?”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妈,你不希望早日找到表弟么?”

  杨大姑忽是冷笑道:“我看你所以不愿意跟我回家,找寻表弟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你舍不得和这位冷姑娘分手吧?”

  这几句话倒是说中了齐世杰的心事,但他可想不到母亲会这样“明刀亮斫”的当着冷冰儿的面直说出来,他不禁面上一红,登时呆了。

  杨大姑转过了头,淡淡说道:“冷姑娘,我求你高抬贵手!”

  冷冰儿“唰”的一下面色变得雪白,涩声说道:“伯母,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杨大姑缓缓说道:“伯母不敢当。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和你是甚么交情,我可不敢和你攀亲道故。你有一个名头极大的叔叔,我们只是规规矩矩的百姓人家。因此我才逼不得已,要请求你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儿子!”

  齐世杰惊得失声叫道:“妈,你,你怎能这样,这样说话——”

  杨大姑道:“你们嫌我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好,那我说得更明白些。冷姑娘,我希望你今后不再和我的儿子来往。杰儿!我要你立即跟我回家!”

  冷冰儿一咬嘴唇,脸上的神色比杨大姑更冷,说道:“齐夫人,我和令郎不过偶然碰上,只为了大家都要找寻杨炎,方始一路同行,本来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甚么特别交情。既然夫人怀疑我是有意高攀,我自问还没那么下贱,如今我就马上离开此地。夫人,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再见你的儿子的了!”

  说到“离开”二字,她立即拂袖而去。最后那两句,声音已是从百步之外传来了!

  齐世杰呆了一呆,蓦地冲出庙门,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儿有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不过她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脚步跑得更加快了。

  杨大姑厉声喝道:“回来!要是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家见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

  齐世杰幼年丧父,杨大姑是母兼父职,将他抚养成人的。廿多年来,母子相依为命,“听母亲的话”,对他来说,早已成为天经地义一般的习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好像一头失掉灵性的家畜,只习惯于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步,走回这座破庙。

  杨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脸上也才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这是满足于自己做母亲的威严还能够保持得住的笑容。虽然隔别两年,毕竟还是她的儿子。这儿子毕竟也还是听母亲的话、

  可是当她一接触到儿子的目光之时,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的顿然消失了。

  不错,儿子是听了她的话回来,但这次的“听话”却和以往的听话大有分别!

  齐世杰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亲面前。

  好像面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他定着双眼,看他母亲。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却令得杨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儿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还感觉得到儿子心头的怨愤。

  不错,儿子还是听她的话,但此际站在她面前的儿子却也像是个陌生人了。

  过去,她责骂儿子,儿子总是心悦诚服的听她的话的。为了害怕母亲气恼,他还会想出一些母亲喜欢听的说话哄她。

  而现在——!

  现在竟是像对着陌生人一样,一声不响,只有充满怨愤的目光!

  杨大姑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从无一次感觉得如此难过。

  过去她仗着倔强的性格,甚么为难的事情,结果都对付得了,从没流过一滴眼泪。

  但这次她却是没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复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强敌难过不知几十百倍!

  她几乎要掉下泪来,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声说道:“杰儿,你听我说……”

  齐世杰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妈,不管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我是你的最听话的儿子,你可以满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比哭还更难受,笑声越来越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声”都好像一支利箭穿过杨大姑的心。杨大姑不觉也呆了。

  胡联奎和齐世杰交情最好,连忙叫道:“师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他比杨大姑此际要稍为清醒一些,知道师弟要是不能发泄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齐世杰果然失声痛哭起来。

  宋鹏举待他哭了一会,劝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位冷姑娘虽然才貌双全,也不见得没有比她更好的闺女。据我所知,师姑本来想和你说豪州刘武师的女儿,还有石家庄周大侠也有意思提亲,把他的三小姐许配给你。刘家周家这两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数一数二的才貌双全的女中豪杰。”

  齐世杰对他的劝告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哭声亦已有点嘶哑,虽没停止,却已不如刚才响亮了。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哭够了没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幸亏这里没有外人,否则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甚么孽,养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还看得见齐世杰的泪光。

  杨大姑以为没有“外人”,却不知外面有人偷听。

  那人躲在庙后面的一棵大树上,藉着星月的微光隐约看得见破庙中的情景。

  他是杨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杨炎本来不想回来这里的,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回来了。

  是为了想再见一见亲人?是为了期望可能在这里破庙之中见到他的冷姐姐?是为了要探听父亲约生死存亡之谜?还是为了一些别的甚么?

  他不知道。也许这儿个目的都是他想过的,但在心底深处,他又没有勇气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来迟了一步,冷冰儿已经走了。

  他见到的只是一场杨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间的悲剧,他听到的只是齐世杰的哭声。

  虽然没见到冷冰儿,但是怎么一回事情,他则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来是有点妒忌齐世杰的,此际却是不禁深深为他难过了。

  当然他更为冷冰儿感觉难过。“我发过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这次我以为她已经可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结果!但我又有甚么办法帮她的忙呢?”

  是的,纵然他练成了绝世武功,但对这样的局面,他也丝毫没有力量扭转。他恼怒这个姑姑,但他能够把这个姑姑打一顿来逼她要冷冰儿做媳妇吗?

  问题的关键是在齐世杰身上,除非齐世杰能够坚强起来。但偏偏齐世杰又要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齐世杰的哭声停止了。

  杨大姑道:“杰儿,你哭够了,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甚么事情,回到家里再说。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的好。”

  齐世杰呆呆的望着母亲,(胡联奎早已把松枝点燃了,他正在和宋鹏举互相帮忙,替对方换敷最后一次的金创药。)过了好一会子,忽地说道:“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杨大姑道:“好,你说吧。”齐世杰道:“你说一切为了我的好,我想问你,那位冷姑娘又有甚么不好?”杨大姑道:“我不是说冷姑娘不好……”齐世杰道:“那你为甚么逼她走?逼她发了誓不再和我见面?”

  杨大姑继续说道:“不是她不好,不过你应该知道,冷铁樵是她叔父!”

  齐世杰道:“冷铁樵是她叔父又怎么样?”

  杨大姑道:“冷铁樵是朝廷的头号钦犯,你不知道吗?”齐世杰道:“我不管冷铁樵是甚么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杨大姑道:“你以为你这位冷姑娘不会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条路吗?据我所知,她也曾帮过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对的。”

  齐世杰道:“当今也不知有多少侠义道在反抗清廷,咱们纵然不是侠义道,难道也要和清廷一个鼻孔出气。”正是:

  佳偶难求鸳梦破,母兮不谅碎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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