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花和尚 [2]
"师弟!你我虽为佛子,却更是血性男儿。师弟,倾巢之下,必无完卵。我虽与大隋有国破族亡的血海深仇,可是,我却并非仅仅为我北周皇室的一家一国而虑。四海动荡,生灵涂炭。天下动变,寺院又怎得安然?众僧如何静修?你我若能乘势而起,随唐公世民除暴安良,便是替世间万姓降伏群魔,唯有天下四海宁静,百姓万民得安,你我方可潜心修行,此时入世,既可降妖除魔,又能扶济天下,兼而弘扬祖庭道场,岂不是一桩无量功德的事?怎么能叫雪上加霜?又怎么成了火上加油?大不了,慧玚也公开打出山门去,请祖庭除了慧玚的单,事成了,慧玚再报祖庭;事败了,慧玚也不连累寺院和诸僧就是了!"
昙宗默然无语,他思量的是,其实,乱世之下,小小一方道场,若无靠山,仅凭几百名护法武僧,也是很容易被人毁掉的。慧玚一向重情重义,此举,也决非只是为报一己家仇。他想融入一方势力,其实也有为寺院打算的一面。然而,从古到今,宗教教徒,一旦参与到俗世王权的争逐中,最终的结果无非是两种:要么是使道场光大;要么是被奇祸株连……
唐公李氏父子是北魏、北周和大隋以来的三朝贵胄,为人宽仁好义,礼贤下士。他若率部而起,自然一呼百应,群雄归附。也最有可能成为雄霸一方之主。此时若能交结一番,对于祖庭的维护也罢、弘扬也好,自然有益。然而,自己原是从杀人战场之上幡然得悟才遁入空门的,早已参透了兴代生死,恩怨轮回,岂肯再入军阵、重蹈旧辙的?
只是,唐公的二公子已几番书信问候,诚心相邀,此番又派人来请,东京又距离不远,若不肯前往,还必得想出一个能进能退的理由才行……
昙宗阖目趺坐、思忖良久后,对慧玚道:"师兄,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大凡天下动变之际,急于择栖,虽可能骤得大富贵,却往往会埋下灭门祸根。除了上座善护师叔和大师兄志操,眼下,你我已为诸僧之长。一举一动,荣华损毁,势必牵连到祖庭。即使打出山门,仍旧还是少林弟子,诸事仍与祖庭脱不了干系。故而,师弟请师兄稍安勿躁,再静观一段时势更好。秦王此番信中,也并未明说何事相邀,师兄可回复来者,言明贫僧即入佛门,进出诸事须经寺主允许方可行之,而眼下寺院正值收纳佃粮的关紧之际,慧玚昙宗二人肩负护寺诸务,不敢须臾远离。故请容贫僧冬春圆职之时,再前往贵府拜会,如何?"
慧玚虽说心怀血海深仇,热血气盛,毕竟出家二十多年了,成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佛法僧三宝的位置在心中已然高高至上。也正是因为信念支撑之故,故而以往世民表弟几番相请,几番跃跃欲试,最终未敢轻动。
此时,闻昙宗此说,冷静下来思量,也觉得昙宗所虑不无道理:眼下,他和昙宗身兼上院和下院的诸多职事,祖庭又居大隋之地,若只管自家恩仇,公然投奔"叛军",确实有些不妥。打量,若以此话回复表弟世民,其实也算是进退有路,沉默了片刻之后,便默默点头,依了师弟的主意。
慧玚去后,昙宗一时又忧虑起无瑕来——唐公若真有反隋之心,只怕更顾不上她的事了。时逢乱世,盗贼蜂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待在村里,他真担心会出什么意外。闺女的年龄一天天大了,也明白了儿女之事,婚嫁也是耽不得的。看样子,这孩子真是喜欢上她师兄觉远。若她今后在柏谷坞继续待下去,和觉远两人一天天自然越发情深意笃。她天天上山来寻,自己又该怎么帮他们了缘?
他知道,觉远还是会听自己的。
其实,打从见到觉远的第一天起,昙宗便把他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了——
遥想十多年前那天,当他从外朝山归来,依例前往皈依本师洪遵大禅师的寮舍安单,当他叩拜了师父之后,见师父命师弟普胜从外面抱进来了一个眉清目秀、三四岁的小孩子。
普胜把孩子放在地上后,昙宗望着娃娃,正疑惑不解时,那孩子突然径直走到昙宗面前,口中叫了一声"师父",竟然匍地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对着他叩起头来:"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昙宗惊呆了!
他赶忙扶起孩子,迷惑不解地望着师父:"啊?师父,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师父合十持号:"阿弥陀佛!看来,这孩子果然与你有缘!没人告诉他,他便感觉到了,你正是我这几天对他说起的师父。"
师父把孩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昙宗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收这么小一个徒儿。知道了孩子的来龙去脉,不觉心内一酸,眼睛一热,一把便将孩子揽在了怀里……
孩子从衣袋里摸索一番,末了,从里面掏出来两枚大大的核桃,两颗大大的红枣,两只小手捧着递到昙宗面前:"师父,这是徒儿给你留的……"
一向有冷面之称的昙宗,此时眼睛一酸,一面接过核桃红枣,一面慈爱地抚了抚孩子的肩,哽咽着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师父点点头说:"昙宗,为师看他慧根深远,已给他想了个法号,叫做觉远,你就把他收在身边吧。"
昙宗轻轻拍了拍觉远的背:"嗯,觉远,好名字!好孩子,来,师父为你剃度……"
打那以后,师徒二人一直相依为命。昙宗出家前因一直南征北战,未曾顾得娶妻生子,觉远这孩子,一下子给他带来了一种父爱的幸福和踏实。十几年里,虽说对他的禅武功课上要求格外严厉,却是又当爹又当娘的,五冬六夏,缝补连洗,像照顾亲生儿子一般。觉远几次大病,他都是亲自熬药煎汤、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
对于觉远的未来,其实他也并没有执意苛求。他想过了,将来不管觉远是一心修佛,还是突然有了入世还俗之心,他都不会太过干涉的。他相信,只要觉远本领在身,佛祖在心,凭他那样慧根过人,无论做人还是做僧,无论是在俗还是寺院,都自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而无瑕就不一样了:起初,虽说他并不情愿做这个冒名的父亲,可是,一天天的,他发觉,这丫头和觉远两个孩子在他的心中,倒仿佛根本就是自己的一双亲生的儿女一般,他一个都舍不得他们离开了。后来,当他看出无瑕喜欢上觉远以后,便开始感到了一种担忧:无瑕是北周和大隋两代皇后之后,是娥英公主的女儿是金枝玉叶,虽说近亲九族俱被诛灭,自己冒名顶替着一个当爹的名义,可是,她却是被她的舅爷唐国公托寺院暂时照管的。她的前程和未来,她的婚姻大事,自己岂敢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