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 [时未寒]

第九章 涪陵惊变 [3]

  青衣人不再搭理许惊弦,俯身重又拿起脚下一盏纸灯。他的左肩似是有伤,行动间略有不便,但擦火、点烛、挥手、放灯……手法极其熟练,节奏更是丝毫不乱,每个动作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间隙。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稳而精确,不浪费一点力气。

  两人各怀心事,无言地望着一盏盏逐渐飘远的纸灯,直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将十几盏纸灯尽皆放飞,等那最后一点亮光在纵横弥漫的雾气中消失后,两人如有默契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青衣人遥望云深之处,缓缓踏前半步,喃喃自语般道:“这里常年云锁雾绕,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无数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舍身崖。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名目才更容易引发轻生的念头……”

  许惊弦听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来舍身崖寻死的?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来,却又怕他被自己一吓反而失足,灵机一动:“为何还留着一盏灯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头,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转过身来,语气惊讶:“你如何知道还有一盏灯?”忽又无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盏灯中,哪一个代表你的亲友。”

  他年约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剑眉与冷峻的面容,而是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烟雨,带着一分凄凉与九分惆怅。

  许惊弦大奇:“这些灯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明知故问。”青衣人落在显锋剑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能死在此剑下倒也不冤。”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老兄是误会了。”

  “每年此时,我都会到这里放十七盏送魂灯,你若不是来杀我的人,如何知道准确的数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这个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谈论生死之事,面色却宁静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处。

  那一瞬间,许惊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凄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种将痛楚压抑到极致后的漠然,看似已解脱,但只要稍稍触动,就会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点点伤痕。他心头不由浮起那一句“伤心人别有怀抱”忽觉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轻轻叹道:“从今日起我已埋剑弃武,你若杀我决不还手,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静立原地不动,空门大露,似是等着许惊弦动手。

  许惊弦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刚才只是担心你有轻生之念,所以故意说还有一盏灯诳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许惊弦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请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颇怀伤感的面容因这一笑而尽显潇洒。

  许惊弦见青衣人只着一袭轻衫,疑惑道“酒在何处?”

  “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树林深处走去。许惊弦直觉这个青衣人虽然古怪,却绝不似坏人,便尾随他而行。仅从背影看去,但见他身轻步快、衣袂飘飞,分明就是一位洒脱于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双眸子里会有着难以尽诉的痛苦。

  穿过林间小道,转过一个山角,前面有一间小茅屋。青衣人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房门,用火折儿点着油灯,举手相请。

  房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一张木床,简单而洁净。桌上果然还放着一盏已完工的纸灯,比另十六盏纸灯要大上几分。许惊弦想到自己刚才一心救人竟误打误撞而说中,或许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请,却不知为何他放飞其余纸灯后独留最后一盏,其中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坛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锡金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辩自己并非锡金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逄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

  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挣狩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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