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绝路绝刀 [6]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粒米。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菜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的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给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帐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住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他,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似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身上。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折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件衣裳,就在那天的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轻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多年没有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有的人竞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铁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意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识你,只不过从来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的保藏着这套衣裳。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的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上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予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不没有用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