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教坊 第六章 辅公袥 [1]
玄武门那儿的风好大。
却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儿位于宫城之北。刚到玄武门,就听大风呼呼地吹着,却奴只觉得风吹发飘。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荒凉。
——他跟那个女人出了太仆寺,就来了这里。他想问那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那女人只说了声:“大安宫。”
——大安宫?
那该是、“爷爷”……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在玄武门久作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那鹦鹉一头扎进了那女人的怀里。女人在鹦鹉的爪上解下了张纸条,就着火折子读了读,立刻面色一变,说道:“你爷爷病重,你叔叔已赶往侍疾。看来……”
“今天是带你见不成他了。”
她略现迟疑,犹豫好久,才无奈地说: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会暗地里传命下去,不会再有人为难于你。现在,我要急着赶回大安宫。你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只要你爷爷病情略好,一得空儿我就会来找你。”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却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无奈,然后、就一个人亟亟地走了。
却奴只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黑暗中。
这里四处空旷,越显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双肩膀抱了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些,不让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怜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慢慢就变成自伤。他自己都没察觉,一双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兴说哭就哭的。”
却奴一惊,回头看时,却四望无人。
只听那声音道:“却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见你三次。这么说,你我算是有缘的了。”
却奴这才发觉,那声音虽近在耳侧,说话的人却不知还在多远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却是谁遇到过他三次?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武门的正对面,不出十余丈远的地方,正有一片树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到底是些什么树。那些树像是枣树,枝丫一根根尽伸向夜空里。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么都没见到。突然地,他只见远远的天边,蒙蒙地绽开一条白线。那线把天地从混沌中割切开来,借着那一点曦微的晨光,却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连结得仿佛一条线。
就在那一线林梢上,正有一个人长身立着。
他面向极北,却奴只见到他身后飘飘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长发。那人静观着拂晓时的天地绽裂,身影不动,只是身后的长发却凭风凌空。
却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人的身影里认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地胀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吗?”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在自己耳边?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却冷冷地醒。
那声音里有喑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在树梢舞起。他的姿势,却只让远观的却奴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议地折断下来,长发却不可思议地根根迎空。天地间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际的一线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线天光银闪闪地如一根腰带,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浊的两色黑暗间,却又另成一黑。那是一个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没有的人气。却奴只觉得那剪影奇异地舞动,在他的舞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坠落,可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升腾欲上。那里面的沉酣苦痛,挣扎凝华,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湿了衣——这夜是冷的,湿重如冰;可就是冬天里冻成冰的衣,在寒冷极处,那些水汽竟还可以挥发得升腾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地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在教坊,听过的曲子多矣!却头一次听到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地吟唱。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又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发做一声。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地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飘逸得疾发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脱得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在他的怀抱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里一阵冰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涟涟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与那人共怀着那一场舞后的情怀。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轻轻向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寻求一个确认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里才有空去想:他一个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纵情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