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5]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诞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现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一场横祸了。成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府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乡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倒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珑所著《明书辑略》一书,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扑风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送了厚礼打点。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即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他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姓庄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人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矣诏,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流落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来龙听得只是叹惜。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众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不少百姓官员,庄廷珑已死,开棺戳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骑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柞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计其数。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诅咒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惭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订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连,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因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