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笺 - [小椴]

E、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 [2]

  “自私的精灵”,砂低声地骂了一句。

  他这时正在用那粒“大千”试着在桉桉的窗外布好一整片灰尘之阵。

  这是他新想出来的。精灵很轻,可这尘埃也好轻,比世上所有的都轻。那个住在桉桉体内的精灵如果出来,它经过的话,会不会在这灰尘上留下什么痕迹呢?

  他想抓住它,他非常非常想抓住它。

  这是他研究的最新的魔法,所以用起来很费力。好一时,他才在桉桉的窗外布下了一层薄薄的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尘埃之阵。他的头上已流出了很多汗。

  ——那尘埃比这世上所有人见过的都细,而且,它们不会被风吹动。

  桉桉的屋内还亮着灯,她怕黑。

  灯光黄黄的,暗暗的。砂想再看她一眼,就要回家了。

  他趴在窗子上看了一眼。隔着窗帘,看不清。他就掏出那块精灵的碎片,轻轻揉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知道,那一点晶蓝一溅入眼睛,他的目光就会分外的清晰起来。

  然后让他吃惊的是,不只是桉桉睡在床上,她的床边,还有一团水色的影子!

  虽然砂从没认真地见过那样的影子,但砂可以确定,那就是精灵。

  那个桉桉床边背着身的就是精灵!

  它伸着一只手,正把它浸到桉桉的心里面。对于它,皮肤与衣服都不是障碍。

  然后,砂看见,桉桉的脸上平静地笑了。

  一会儿工夫,那精灵收了手。它似笑了下,虽然砂看不到它的脸,也感觉不到它的声息,但有一种水色的漾漾在他眼前的空气里晃开。他知道,那是笑。

  那个精灵却向窗边走来——怎么,它又要逃走,离开桉桉而去?

  砂的心里忽腾起一股怒气来。

  他要抓住它,他一定要抓住它!洛可可说得没错,这个精灵确实很坏!

  窗子的缝隙根本不会因为太细而阴挡住那精灵的路,那精灵的身子一耸,就从里面钻了出来。

  砂猛力地往前一扑,可那精灵真警醒,在砂手已抓到它的那一刻,它忽然变形了,逃了开来。

  砂的头重重地磕上了窗台。

  他的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包,头晕晕的,等他回过神来,身边只有夜,他布的尘埃阵上没有一丁点精灵走过的痕迹。

  砂的心里很愤怒,他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怒声道:“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咒语是什么?”

  可那片晶蓝睡着了样的闭着眼。

  砂在口里低声地念着,用他找到的书里的所有的最古怪的话,可那碎片就是不肯睁开眼来。

  过了好久,他听到身后一个水一样的清澈的声音说:“每一个成形的碎片都有它自己的咒语,你那些外来的是没有用的。”

  砂失神中答道:“可我怎么能知道它的咒语是什么?它又不跟我说话。”

  那身后的声音轻叹道:“它不喜欢尘埃,你可以把它靠近尘埃,不过你要看清了,一个精灵的碎片成形后愿意显现咒语的时机只有一次。”

  砂没有想什么,就把那片碎片凑向地上他的尘埃阵。

  然后,那凡靠近碎片的灰尘忽然自动地象被什么吹散。地上露出了几个字迹。

  砂睁大眼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象要把它们刻进脑海。

  那一句咒语是: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这是什么?这就是这块碎片的咒语吗?

  砂这时才惊觉到身后还有人。他一回身,就看到了那个精灵。

  砂忽然愤怒起来:“谁要你告诉我的!我不要你帮助,我不要你的任何帮助!”

  想起桉桉,他眼中的怒火都似要凝聚起来。

  他忽然闭住嘴,唇角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道:

  “你、是、一、个、坏、精、灵!”

  那个精灵的表情一下变得好奇妙,象晚上郊外远山上清空的山岚。他轻轻地说:“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砂突然一扑而上。

  那个精灵这下没有防备,登时被他扑倒在地了。砂用力地一拳一拳在它身上打着,口里一声一声地骂着:“你是一个坏精灵,你是一个害人精,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坏的精灵!”

  他把他曾拥有的所有美好愿望被破坏的怒气都发作了出来。

  他是一个很有力气的男孩——三年的排球不是白打的。他一拳一拳地痛殴着,打得那个精灵都蜷缩起来,打得它眼里一滴一滴的泪在流。那泪流到它的身上就不见了,愈合了它身上刚被砂刚打出的千疮百孔的伤口。

  可砂还是不解气,扑倒那个精灵后,一直翻翻滚滚地,扭着它,就在一地尘埃中打着滚地使劲地打着。

  可那个精灵不施魔法,也不还击,只是逃避。

  它的眼里有一种委屈极了的神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它的声音如此清澈,比人世中所有的声音还要清澈——就是从没有人到过的山间里流淌的清泉也没有这样一种灵透吧?

  猛地,砂望到了它的脸上。然后他就惊呆了。

  这一生,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那象什么?象……

  ……冬天里他嘴里呵出的那一缕白汽;

  ……乳色的春天里刚刚浸出的绿草尖端,挂了一点青葱的色彩;

  ……无影的翅膀上你拾得了一根无色的羽毛……和总有的、那样在朝阳要出来的时候你上学的路上,寒冷的冬日里,你脚步声中所忍不住、所能揣想的最完美的期待……

  可那脸上的神情是极痛苦的——它疼了?原来精灵是这世界上痛感最敏锐的生物,每一丝的力都会扰动起它极纤细的神经,化为一道道纹路在它脸上漾了开来。

  那真是这世上最复杂的纹路了,却清晰得纤毫毕现。

  它……一定是这世上所有精灵中对痛苦最敏感的那一个。

  ……砂怔怔地望着,有些发呆。

  接着他有些后悔,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他不该,这样的对待一个精灵,他真的不该打它。

  那个精灵终于挣脱了身,它跳到不远的地方,身上想来还在痛着,因为它的跃动的姿式里都有些酸楚的意味。

  但它回过脸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坏精灵。”

  这个世上,砂从没有听过比这更纯净更真诚的话了。

  那个精灵说完了这一句后,就不忍再加一丝责备地走远了。

  它的身形慢慢消散在树杪间。砂怔怔地看着它,忽然伸指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湿的。

  怎么,他流泪了?他十四年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流过泪。妈妈说他小时就从来不哭的。他为什么会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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