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5]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但所绣的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均是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与表姊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唆凶杀,那□有半点柔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是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出,等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徵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显是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被创,不免心存忌惮,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也是徒然送命,当下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更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去罢!”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不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琴上只□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女子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轻轻将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