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祥刺马案 - [平江不肖生]

第十五回 识芳踪水滨闻絮语 传盗警烛下睹新姿 [1]

话说郑、张二人缩身进舱以后,张文祥说道:“二哥的本领真不差,估量得和目睹的一样。他说他姨父姨母在衙门里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两银子,可知他两人确是官家小姐。”郑时仿佛思索甚么,似乎不曾听得张文祥说话,坐下来半晌没有回答。张文祥笑道:“二哥便着了魔吗?”郑时摇头道:“那里的话,你可知道他两人是谁么?”张文祥道:“我又不曾去打听,刚偷看了一面,如何得知道他们是谁?”郑时笑道:“你自粗心不理会,她已说出来了,怎的还用得着去打听。老实对你讲罢,若认真说起来,我们还是他们的大仇人呢。你这下子可想得起来么?”张文祥望看郑时出神道:“从来没有见过面,仇从那里来,我简直想不起来。”

  郑时道:“他说他父亲在绵州时候的话,你没留神听么?”张文祥忙接口说道:“我没听仔细,只道他说的是在绵州的时候。然则二哥料他姊妹就是那个做绵州知州的柳剥皮的女儿么?”郑时道:“不就是他的女儿,是谁的女儿呢?”张文祥道:“何以见得便是的?”郑时道:“我料的决无差错。因为我知道柳剥皮是南京人,和福建人林郁是同年,又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两联襟都仗曹福保的奥援,林郁在江苏也做了好几任的县官。他刚才所说的海哥,就是林郁在海门厅任上生的。林郁做官与柳剥皮一般的贪婪残酷,因官声太恶劣了,被上司参革,耗了多少昧心钱才得脱身。丢官后就带了妻子到绵州,在柳剥皮衙门里住了一年多的事,我早已知道。借三千两银子的话,外边人自不得而知。”

  “柳剥皮是一个极贪酷的小人,其所以一般百姓送他这个剥皮的绰号,就因他有三件剥皮的事。第一件是,有一次拿着一个著名女赌痞,他坐堂问了几句,就向左右的衙役喝道:‘把她的裤子剥下来打屁股。’从来没有抓着女人打屁股的事,衙役迟疑不敢动手。他更发怒喝道:‘裤子不能剥吗?本县还要剥她的皮呢。’第二件是,因他打人的小板,两面都有许多半寸长的小尖丁子,打在人身上血肉横飞,不到几十板,就得剥去一层皮肉。第三件,就为他专会剥地皮,他做金堂县官的时候,有人就他的名字做成一副骂他的对联,乘黑夜贴在他县衙的大门上。他看了几乎气死,他名字叫儒卿。那对联道:‘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形,却少三分面目。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上联切儒字,下联切卿字。他自从看了那副对联之后,自知官声太坏,贪赃枉法的事,稍为敛迹了些,只是益发鄙吝了。看得一钱如命,不知他怎的肯拿出三千两银子来借给林郁的。柳儒卿为人虽含鄙不堪,书却读的很好,并会种种乐器。文庙里习乐所的各种古乐,他都能教人练习。所以他这两个女儿的笛子吹得这们好。”

  张文祥笑道:“既是柳儒卿的女儿,论起冤仇来。与二哥真是不共戴天的了。我记得那次打进绵州的时候,柳儒卿单身逃出衙门,劈面遇着二哥,因二哥认识他的面貌,才喝一声拿住。柳儒卿登时吓得跪下来,二哥骂他胆小无耻,就将他杀了。那时若遇我或四弟,当面不认识他,必放他走了。”郑时也笑道:“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遇着我。我没杀他全家,就是十分宽厚了。林郁此刻在甚么地方,不得而知。因此他姊妹现在将去何处,也不得知道。我们的船,总以不和他们的船在一块儿走为好。他姊妹虽不认识你我,然他们乘坐的也是川帮里的船只,驾船的多是四川人,万一弄出意外的枝节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张文祥道:“二哥所虑不错,我们总以小心谨慎为好。明早不待天明,无论风色怎样,吩咐船户开船便了。”这夜二人安歇了。次日东方才白,船就开离了黄鹤楼。

  好色的这个关头,任是英雄,也难打破。郑时为人对于一切的事,都极精明能干,惟一遇美色的妇女,心里就爱慕得有些糊里糊涂了。他明知邻船那两个女郎,是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但是开船以后,总觉得两女郎太娇美可爱,心里念念的放不下来,仿佛害相思的样子。张文祥知道郑时从来是这般性格,故意打趣他道:“想不到柳儒卿那般贪鄙无耻的人,倒有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二哥当时料不到有这回的遇合,若当时饶了柳儒卿的性命,今日岂不好设法将他的女儿配给二哥做继室吗?”郑时听了,并不觉得张文祥这话是有意打趣他的。一面沉吟着答道:“我仔细思索了,似觉与绵州的事不相干。”张文祥吃惊问道:“怎么与绵州的事不相干?难道不是柳儒卿的女儿吗?”郑时道:“不是这般说,我所谓与绵州事不相干,是因事已相隔七八年了,他姊妹那时年纪小,未必知道他自己父亲是死在何人手里。即算能知道,也不认识你我的面孔。我们只要把名字改了,女子们有多大的见识,怕不容易对付吗?”张文祥笑道:“然则我们用不着回避么?那么,仍旧把船开回黄鹤楼下去好不好?”郑时看了张文祥说话的神气,才知道是有意打趣的,便不高兴回答。

  船行到第三日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同行的船,已有一般重载的被风打沉了。各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起来,只得急抢到背风的汊港里停泊。汉港小了,停泊不了许多船只。后来的船,就只得靠近浅水滩,使船底搁住不能转动,以免被风刮到江心里去。郑、张二人所坐的这船,也是打不着汊港,就沙滩上抛了锚。所靠的这处沙滩上,一望无涯的,尽是七八尺深的芦茅,被狂风吹得一起一伏。七月初间天气的芦茅,尚不曾完全桔槁白头,青绿黄白相间,起伏不定的时候,就和大海中的波涛一样。

  郑时与张文祥同立在船头上看了,笑道:“这般景物,也是我们在四川所领略不到的。”张文祥道:“四川若有这种所在,我们的船敢停泊吗?只怕连船底板都要被人抢去呢。”郑时道:“这也是现在乱世才如此。在太平盛世,没有失业的人,尽管有这般好藏匿的所在,有谁愿意去干那些犯法的勾当。于今的四川,固是遍地荆棘,就是这长江一带,也未必真安靖,不过没有大帮口,略敛迹些儿罢了。论起地形来,四川就因山岭多,好藏匿,能容留大伙的人,才弄出到处荆棘的局面。象这种所在,不过好藏匿一时,使追捕的找不着途径罢了,那里赶得上四川的层峦叠峰。”张文祥道:“怪道只我们这一只船,靠在这芦茅边上,大概那些装运了货物的船,也是防这类地方不妥当,所以都挤到那边汊港里去了。”郑时笑道:“那却不见得是这般用意,只要能挤迸那边汊港里停泊,风浪确是小些。此时天色还早,上流头的船,就要找一处象我们这样的地方抛锚,也找不着,再过一会儿你瞧罢,一定还有船在我们这一带停泊的。”二人在船头上谈论了一会,回到舱里没一刻工夫,忽听得江边有船篙落水的声音。郑时笑向张文祥道:“何如呢,不是有船来我们这一带停泊吗?”张文祥随手推开窗门向外面看时,果见有两条一大一小的船,撑过滩边来停泊,即回头对郑时说道:“这两条船吸水都很浅,可见得也是和我们的一样,没载多少货物,所以也敢停泊在这里。”郑时随口应了一句,也懒得起身探看。行船的人,照例不待起更就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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