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宗室双歧 第二章 访旧 [7]
石燃避已不乃,一咬牙,双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缩,又往前窜了一窜,让开胸口,竟以最柔软的小腹来硬受了莫余这开山裂石的一击,左右双手却同时也以“绝命虎爪”拿向了莫余腰肋。他此招算得不错,若让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只怕当声他就会胸骨尽碎,莫余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且这么肯拚命,得手之际,不由也是一声痛呼。他虽击中对方小腹,一招得手,几乎击垮了对方,但自己也身受重伤。他双足用力,奋力跃起,挣脱了石燃左右虎爪,只见双肋间鲜血淋漓,如一只受伤大鸟般跃回原地。
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击后,肝脾如碎,仍能勉强弹起。左手袖箭也已倾曩而出,这一次使的是连环箭,南漪三居士‘呀’地一声,已伤了两人。但轻尘子这时已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一时羞愤莫名,一招“横山刺虎”,以指一板剑尖,那剑登时弯成个弧形,他身子也同时弯成弧形,然后猛地一松,借那一弹之力,猛向树后石燃刺去。
他这一招竟不顾有树,凭着那一弹之力,松纹古纠直透树身,然后刺中石燃。石燃这时方倾尽余力以暗器伤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开,只有让了让,让开心口,轻尘子那一剑却也将他右肩刺穿。
这一剑极重,场中都是会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剑,等于就再无还手之力。石燃与轻尘子两人却都一静,就这么隔着松树面面相对。石燃面色惨然,轻尘子燥怒无名。良久,只见石燃咳出了一口血,低声喃喃道:“嘿嘿,名门正派,名门正派。”
他口边竟噙了笑,带着鲜血,更增惨意。
轻尘子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羞恶交争,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极不齿的一件事。他一向自视甚高,此时虽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这个结局,忽一抽剑,鲜鱼就从石燃肩上涌出。轻尘子从怀中掏出一瓷瓶,不及拧盖,直接用双指捏碎瓶口,把瓶里的药一齐倒在石燃肩上伤口上,那是黄山派治伤灵药‘玉兔散’。然后,轻尘子苦笑一声:“贫道有愧。”
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无地。这一战,看结果算是他胜了,但他到底是名门之后,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断了掌中之剑。莫余叫道:“轻尘道长”,轻尘子一声不答,忽直向江边奔去。他行动狂躁,想来心情极乱,到了江边,竟不肯停,一跃而起,就向对岸扑去。众人“啊”地一声——此时初冬,长江虽然水落,但仍旧宽阔,世上只怕还无一种轻功可以一跃而过。果然轻尘子跃出不足三丈,人已笔直直向江心落去,众人又“呀”了一声。那江水极深,轻尘子转眼没顶,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愕的工夫,只见水花飞溅,一个人影又从江底飞跃而起,直向前扑,带起一大片水花,众人又是一声“啊”。轻尘子这一跃是跃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扑之力,这一扑只扑出两丈,重跌入江心。这次时间略长,想来因为水也深了些,他才重又跃起,这次他却已无力跃出水面,而是双掌猛拍,人才腾起。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发出的潜能,如此三五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飞溅地跃至对面岸上。冷水数浸,似仍浇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恼,想是自怨自责过甚,这个清华羽士,竟不顾尘土,一身湿漉漉地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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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燃看着轻尘子去远,用衣襟就轻尘子之药按在伤口上,瓦罐不离井上破,他已重伤如此,看到轻尘子之般,心中没有欣喜,反觉出一分惨淡。
众人都是半天没有说话。半晌,风烈才嘿声道:“总之,我不管你石马狐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
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吗?”一脸讥诮地转向莫余:“莫先生,阁下到底不愧是读书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隐士,还有那个什么曲学士,风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们多矣,他们就想不到利用刚才之机,在轻尘子与我单挑时对我出手,还是读了圣贤书的反应快啊!只是,莫先生,石某临死之前倒有一事动问。”
莫余痛怒道:“什么?快说,有屁快放,”他人一受伤,也已顾不得风度,只想抓住这小子撕碎。但他出身清贵,虽武功高绝,一向没受过伤的,这时石燃之伤虽比他重,他却远没有石燃硬扎。
石燃尖声一笑道:“我想问的是,你有儿子了吗?如果没有,被我这绝户虎爪伤了两肾,你莫府只怕无后了。这样,我虽没杀了你,也和绝了徽州莫家一样了。那样的话,小子岂不罪莫大焉?”
莫余本正担心于此,他一直练功,还没后人,一听中的果是绝户虎爪,心中一痛,几乎晕去,喝道:“大伙儿上,杀了这小子,还等什么?”
风烈与王家兄弟应了一声,齐齐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伤,并不放弃,闪避还击,拼杀激烈。连耿苍怀看了也觉场面之惨,令人不忍。心中暗道:这石燃虽不是正人君子,但观其所行,倒也颇有豪侠慷慨之处,远胜于莫大这一群‘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为,竟令属下之人效命如此。耿苍怀动念之间,石燃已又挨了两拐一掌。他伤了一腿,只有背靠松树,但风烈与王氏兄弟也没得好,被他掌风袭中,退下去抚胸喘气。
这时,只见林致轻轻举步向前,和声道:“石兄,刚才你说让我十招,不知还剩几招?”
耿苍怀一愕,莫余却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残忍之色。石燃的眼中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恶,人心之险,林致此语只不过让他加深认识而已。只听他静了静,干着嗓子说:“三招!”他不怒,语气却不由黯然
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还让吗?”
石燃盯着他的脸,这个白皙清瘦的少年一向温文,出身世家——他不懂他怎么会这样。但石燃虽重伤若此,还是不屑食言,只冷冷道:“还让,你放马过来。”
别人都不信,但耿苍怀听得出那“让”字之后是一个人对自己的信守担负。好多人可能觉得这样做很傻,但、但……耿苍怀已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伤在腿上,已避无可避,双掌一或“平开山门”就向石燃击去。他这一式还不敢用全力,因已见到石燃武功,怕他反击。只听“喀”的一声,石燃胸间肋骨已折了两根——他果然是“让”,避不开也让!
林致一悔,后悔没用上全力。却觉石燃双指已在自己眼上轻轻按了一按,林致一惊,但石燃却没用力,只把一双眼若讥诮若悲悯地看着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惭愧却因愧而怒起来。
林致退开一步,唇角一抿,又是一招“风起平地”就向石燃双腿扫去。他知石燃不能闪,他就要断其双腿,报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却全力一跃而起,一掌抓住树枝以分担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头。他与林致武功相差颇远,一式之间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发力,但一咬牙,还是收回。以他之伤,内力已不能如平日之运转如意,这欲发还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会下毒手,但不知他为什么不一招杀了自己,而是要扫断自己双腿,让自己死得十分凄惨。他只知道如果他处于同样的地位,他也许会杀林致,但绝不会如此虐杀,让一个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难堪。这一跃几乎已用尽他的力气,避开这一招后,他口里气息已乱,心知:第三招他是万万避不开了。
林致面上也是阴晴不定,他知道对方为守然诺,已两次对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后几步,见石燃面色死灰。两人的面上都在犹豫。有一刻,两人的面上都是一静,林致道:“还一招了,你该还手就还手吧。”
石燃摇摇头,已懒得回话,这一招他不还手一定已躲不过去,但,躲不过就躲不过吧,人谁无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琐。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云,苦笑了下,口唇轻动。场中人,包括林致,虽离得最近,也没听清他念得是什么。耿苍怀一竖耳,却听他轻声念的是:“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土为骖……”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耿苍怀心中一惨。这小子临终前居然还会念起辕门中这句口号,连语气里都有那么一种归宿感,好象在这轻轻的吟诵中,能获得一种视死如归、视生死如从此岸到彼岸的率意与安然——袁老大究竟有何德能?
耿苍怀不满缇骑,但也觉绝不能眼看这石燃命丧袖手不管。只听耿苍怀忽撮声长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功力浅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来。众人仰首一愕,耿苍怀已在这一愕之间跃起,扑至树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耿苍怀一拍松树,松针飞落如雨,遮住众人视线,他也就在这松雨烟茫中带着石燃跃起而去。莫余反应最快,扑起要追。耿苍怀一摆手,头上斗笠已如飞釟一般向莫余削去。莫余一顿,就在他这一顿之际,耿苍怀已至江边,他腾身就上了船,然后拨起篙,一点之下,船已划出一箭。莫余也已追至江边,耿苍怀竹篙再一点,船又窜出,莫余便知追不上了,提气问道:“朋友何人?”
耿苍怀肚中一笑,索性给他们开个玩笑,道:“老朽姓钱。”
然后高声吟道:“宗室双岐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且让他们去找老龙堂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