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中驹 - [小椴]

第二章 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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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后来魏青芜又到勾兑楼听了一场戏。戏散罢他请二十五郎宵夜,两人吃的是小摊子。如今杨州城认识二十五郎的多,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街选了个冷清的小摊儿。两人要的是两碗馄饨。这是个背静小街,馄饨碗口的热气似是这个平常小街上唯一的一点热火。馄钝摊子的热气在这背静的小苍里飘着,唯一明着的也是这摊上的灯火,看着看着,让人觉得恍非人世了。那碗馄饨热热的,此时已过午夜,就这么与二十五郎默默相对,魏青芜不由觉得这倥偬的生中此夜真是难得的一静。

  吃罢馄饨,他二人也就此分手,魏青芜自回客栈。不知怎么,他由不得在客栈中掏出一面小镜自己个儿静静地呆坐了半天,心里一时就想起二十五郎那淡定的姿形。夜好深了,有一种无需隐藏的宁寂。魏青芜想了想,忽打来一盆水,自己掏出些药粉就那水认真地洗了洗脸,然后,他解开头巾,让一头头发披散开来,镜中的人不知怎么看起来就有些女相了。然后他喉头一阵耸动,轻轻运了会儿气,喉里才吐出了一个喉核儿。这喉核儿有杏子核儿那么大,这么整天的藏在喉部,如果不是平是练惯的,想来必会异常难受。而易容竟可易到这里,也确见出山西赵家易容手法的高妙了。魏青芜轻轻顺着唇边一抹,他那些略有略无的少年男子式的唇髭也就在这一抹之下卸了下来。他把一只手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了下去,眼中有一丝迷茫一丝陌生,似是自己也认不出镜出那女子模样的自己了。

  ——怎么认得出呢?魏青芜从十二岁起就苦练易容之术,装成一个男子,连晚间也少有懈怠。到后来,他自己也少有想起自己是个女子的时候了。他的父亲是魏府正枝,但却是一个小妾所生,所以在魏府中地位并不高,而且早死,留下魏青芜在魏府的地位也就可知了。她的母亲赵修容辛辛苦苦一手把她带大,从小时起,魏青芜就决定要为自己母亲争上这一口气。山东魏家不比别的武林世家,他们可是旧族,女孩子的话,虽也习武,不过是练气健身而已,从没有放之行走江湖的惯例,所以魏青芜要争上这一口气也就犹为显得艰难。她从小就与那秋千架、菱花镜是不沾边的。一开始时,别人只是笑她,因为这嘲笑,倒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么苦练经年后,连母亲赵修容都不由说:芜儿,易容之术艰难繁复,门径甚多,好多地方你也未见得就多么出色,但要论起扮个男儿,于长日久处之下都万万不会被人发觉,自有赵门一术以来,甚或自有易容之术以来,只怕也没人比你扮得更象的了。

  努力自有回报,魏府一门,上下四代,十多年下来,大家似已早忘了魏青芜是个女孩儿,一例把她当做男子来看的了。这犹其表现在她诸多堂兄弟中,他们可是毫不留情,把她当做一个男子来与她竞争的。想到这儿,魏青芜的脸上得意一笑:

  她也确实值得得意,她费了如许心血,如今要问魏府一门年轻一代中,一等一出色的高手是谁,不用外人提,只说自己家里人评来,怕除了魏华以外,头一个要想到的就是这些年来都易装而笄的魏青芜了。所以大伯这次因为杨州‘脂砚斋’的事,盘算来盘算去,想不出再有什么人可以派出,一点就点到了她。堂哥魏华虽艺高气盛,但也少不了大家子弟的浮华之处,魏府一门,要论到这一代,说起顶梁之柱,怕也非她莫属了。

  可就在人人都以为她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寂寞?就是从三年前开始,她领命出剑,一剑斩了微山湖叫嚣挑战魏府的水霸朱枭飞之后,在魏氏一门就已不再是头角崭露,而被目为一门柱石了。——可在所有的喧哗、道贺、羡慕与嫉妒之后,魏青芜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快乐。

  当时她就想过,为什么自己的感觉会这么淡呢?那晚,她也曾经吐出喉核,卸下唇髭,披开长发,在一向只当工具而不是用来认真自顾的镜前与自己默默相对。

  长发也象现在这第散着,镜中的女子有着一副足以自羡的姿容。为什么自己看着自己还会不快乐?她苦涩地想,然后,她才发现——因为、那一刻,她才忽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可以结发为辫、娇慵自持的女儿之身了。她从小不服那些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儿们的自大,可当她终于成功地做成了一个‘男儿’时,一个甚至比大多数男孩儿都要成功的‘男孩儿’,她忽然发觉:自己回不去了。

  想起那一刻的感觉,魏青芜的脸上忽然湿凉——是啊,回不去了,如今,自己做一个男孩儿已受到重用后,好多对男子的神秘感也就此消失了。她不知道,还会有哪一样的男人自己还会看得上眼。平日里,武林内,姻戚中,她一旦见到了一两个就算出色的男孩儿,由然而起的都绝不是恋慕,而是不期而至的竞争之心,压倒之念。可在暗夜里,她也曾想到两个字:幸福。自己是不是已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距离那平常女孩儿可唾手而得的幸福越来越远?

  镜前的魏青芜轻轻一叹,她知道好多男孩嫉妒自己,好多女孩儿艳羡自己,可她们有她从小受过的那种不甘于永闭大宅之内、做为一个大户偏枝的那种不可说、不能言的痛苦吗?她们有过她一样的挣扎苦斗,以求一炫的心态吗?——没有。想到这儿,魏青芜唇边有些冷冷地一笑,对着镜子呵了一口气,她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陷入自伤自怜之中。她是个男儿,她是一个比男孩儿还强的女孩儿,要如一个男孩儿般万般当自强。镜中的长发披肩的女子就在那一口气下面貌模糊。可今夜的她心底不知为什么会泛起一丝柔情——说起来好笑,不知底细的女孩儿,还有些真把她当做一个男子般来恋慕的。有时魏青芜甚或都有想过:自己已不会再去学会爱一个男人了,那她能爱一个女孩儿吗?能吗?

  铜镜中,模糊了眉眼的魏青芜的眉梢眼底,似乎就有了一丝睥睨的神色。能吗?

  ——她见过了太多太多不成材不争气的男子了,她还会对男孩儿有感觉吗?可是、为什么会对二十五郎有那么一丝奇妙的感触,那是一种她全未感受过的感受。是不是也因为他在台上如此的妍色,而在台下又如此清肃?那是一副难描难画的容态,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和自己眼中一样的一个如此错乱的生?

  “叮”地一声,魏青芜忽在自己所有杂乱的暇思中惊醒。窗外有人!她动作奇快,刷地一摇头,已束好了发,戴上了她的头巾,然后一口把喉核吞下,然后手一抹,转眼已在唇上抹上了那一抹似少年人若有若无似的唇髭,然后窗上又有指声一弹——已经四更,来的分明是武林人士。魏青双耳一耸,细辨了下,知道对方有意引自己出去,一摸长剑,伸手一拉门,拉完门后,并不从门中窜出,而是身子一个倒跃,已翻身一退,到右首窗子上一搭,已轻轻拉开窗户,人已翻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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