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神 - [倪匡]

9、知己难求 [2]

  封白给她看的,是一只极其精致的挂表,连着金链,和链上的碧玉坠。那只挂表的两面,都有着法郎质的精工绘画。

  这样的一只精致的挂表,在其他的小孩眼中,可以成为极其稀罕的玩物,可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的方婉仪,对这种东西,看得实在太多了,她在三岁之前,摔坏了的挂表,几乎全是和封白手中所拿的那只同等级的。她连一打开来之后,有人物会移动,有喷泉流动的都见过,那自然令她失望之至了。

  看了方婉仪这种不屑的神情,封白多少有点尴尬,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气馁,指了指书房,学着大人的步法,走了几步,又老气横秋地取出挂表来看看时间。方婉仪起先莫名其妙,等到封白把书房的门打开一道缝,叫她向里面张望时,她才明白,那只挂表,原来是在他父亲身上的。

  而当方婉仪由门缝中向书房内望去之际,恰好看到封将军想掏出挂表来看时间,而发现挂表不见了时的那副手忙脚乱的狼狈相!

  方婉仪从来也没有这样想大笑过!这样想笑,而又非忍住了笑不可,那真是一件辛苦之极的事。不论事隔多少年,方婉仪都不会忘了这种感觉。

  而这时候,她实在不敢笑出来,因为封将军已经变得十分愤怒,正在大叫:“封白!”

  封将军的叫声,将方婉仪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封白的手已经伸过来,握住了方婉仪的手,拉着她向外便奔。方婉仪从来也没有那么快速地奔跑过,可是拉着她的封白,奔得那么快,她只得勉力跟着,以免跌倒。所以,当他们奔到了花园的草地上,封白陡然松开手之际,方婉仪立时滚跌在地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封白也立时滚跌在草地上,一面打着滚,一面爆发出轰笑声来。方婉仪也大笑了起来,那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她一面笑着,一面打着滚,学着封白翻着筋斗,直到笑得泪水直流,肚子的肌肉发痛,她还是没有法子止住笑。

  这一场大笑究竟笑了多久?由于在大笑的时候,实在太欢畅了,在回忆之中,根本已没有了时间的存在,她只记得,当她和封白两人,在草地上滚得满头满脸都是草屑,还在互相指着对方大笑的时候,封白突然止住了笑声,神情变得古怪之极,盯着她的背后。

  方婉仪怔了一怔,立时转过头去看时,或许是由于已经笑够了,但就算没有笑够,她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一回头,就看到她父亲和封伯伯,并肩站着,她父亲皱着眉,那倒还好,封伯伯却是一脸怒容,看起来令人可畏。

  方婉仪也不笑了,封白的神情更古怪,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一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看来更是又滑稽又可怜。

  封将军怒声道:“起来,像什么样子!”

  方婉仪这才发觉,自己的姿态样子,不会比封白好到哪里去,而且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她和封白一起站了起来,令方婉仪最难忘和最高兴的是,眼看一场严厉的责罚难免了,可是封白在站起来的时候,还向她做了一个鬼脸。方婉仪像是听到封白在对她说:“不要紧,大不了捱一顿打!”她和封白见面以来,根本一句话也未曾交谈过,可是这时,她看到封白的神情,就已经知道封白的心中,要对她说些什么!

  封将军又在厉声喝着:“封白,过来!”

  封白大大方方,一点也没有闪缩地向他的父亲走了过来。封将军已经扬起手来,封白那时的高度,还不到他父亲的胸口,可是仍然没有一点畏缩的表现。

  方婉仪在这时候,突然叫了起来:“封伯伯!”

  封将军呆了一呆,向方婉仪望来,方婉仪的声音,清脆而动听,声音不是十分高昂,可是听来却已经给人以一种心平气和之感。她道:“封伯伯,封白,他刚才教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封将军愕然:“他教你?他有什么好事教人?”

  方婉仪十分镇定地道:“他教会了我,父亲也是可以开玩笑的!”

  方婉仪说得这样正经,而且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令得封秋叶和方风扬这两个大人物,都呆了一呆。他们全是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十分新而且开朗的人,自然明白这个小孩子一本正经这样说出来的那句话中所含的真正含义。

  父亲也可以开玩笑的,这表示一种对传统的、封建的父权观念的对抗,这正是他们两人毕生从事奋斗,尽力在提倡的目标!

  这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封秋叶扬起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当他的手垂下之际,封白已经将他的挂表,迅速塞进了他的手中。

  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人互望着,呵呵大笑了起来,封秋叶抚着方婉仪的头笑:“你说得对!”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和方风扬两人,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了开去。封白向方婉仪望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道:“你比我会说话!”

  方婉仪的回答是:“看到你快捱打了,我非说不可!”

  封白笑了起来,拍着身边的草地。方婉仪完全明白,封白是要她躺在他的身边,她应该拒绝的,可是她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在封白的身边,躺了下来。

  他们望着蓝天白云,争着讲话。

  从那次开始,他们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并肩的唱唱细语,使他们互相之间的了解,一步一步加深。

  自从那次相会之后,他们有太多的机会在一起。封秋叶带封白来的目的,是要他在大城市中受中学教育,方风扬是封秋叶最好的朋友,所以封白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方家的大宅。

  虽然中学他们并不同校,方婉仪念的是一家著名的贵族女子中学,封白念的是另一家著名的男校,但是同住在一所屋子里,屋子再大,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少年人一天一天长大,方婉仪在开始时,只觉得一天见不到封白就不快乐,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论自己有什么要求,封白只要做得到的,一定会为她去做,而婉仪也知道,封白也和她一样,争取每一个和她见面的机会。

  封白并不是很喜欢弹琴,他好动,好动到了极点。然而当她一小时接一小时练琴的时候,封白就会像石头一样站在旁边。每当方婉仪回头,和封白的目光相接触之际,她觉得自己的血流加快,指尖之上,充满了感情,琴音也就格外动人。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故,方婉仪的艺术才能,得到迅速发展,已经是公认的有远大前程的音乐家和艺术家了。而封白,则在运动方面展示了他的才能,他得到摩托车越野赛的全国冠军的那天,方婉仪奔上去献花,两人互望着,心头都有说不出来的甜蜜。

  当天晚上,当他们靠在花园中那棵梧桐树下面的时候,月自风清,白兰花的香味,中人欲醉,他们俩都醉在难以形容的甜蜜之中,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唇凑在一起。当那一刹间,似乎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俩,或许在他们的心中,连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对方才存在。

  中学毕业之后,封秋叶又从云南到来,商量着他们出国留学的问题。在上次封秋叶来的时候,相隔了六年,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方婉仪和封白,却完全变了。封白挺拔、黝黑、强壮,像牛一般地坚实。方婉仪窈窕、娇细、温柔、美丽,几乎所有与美丽有关的形容词,都可以加在她的身上。

  而当封秋叶和方风扬这两个在各方面都大有成就的中年人,望着这一对青年男女之际,他们心中的欢欣,真是难以形容!

  出国留学,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可供选择的实在大多。当他们选择之际,只是兴高采烈地在讨论着,当然他们也知道,决定去什么地方,对他们以后的一生,可能会有影响,可是他们却绝未曾想到,决定到什么地方去留学,会令得他们的一生,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事实上,任何人,当他在可以有选择之际,不论选择的是哪一方,就会对他的将来,有着影响,因而起变化。变化可能大,可能小,而起因,只是当时看来元关紧要的一个决定。甚至出门口时,决定靠左边走,还是靠右边走,也会影响以后的一生。

  这种情形,就像是平面几何图形中的一个角。譬如说,一个三十度的角,它的两边,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理论上来说,可以无限制地延长,越是延长,角的两边的尽端的距离就越远,可以远到无限远。

  他们最后的决定是到法国去。

  因为法国一家著名的艺术学院,接受了方婉仪的申请。

  而巴黎大学的化工系,也接受了封白的申请。而且,年轻人总憧憬法国的浪漫气氛。

  到法国去,这就成了决定。

  当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第三年。在战争中,方、封两家的财产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反而在战后,迅速地得到了发展。而且,方风扬的眼光极好,早就逐步把财产转到海外地区,香港是他选中的第一个目标,大量的投资,已经收到成果,使他的财富,近乎几何级数地增长着。

  到了法国之后,两家大学全在巴黎,方婉仪和封白见面的次数没有以前多,但是也绝不少,两人的见识广了,学识丰富了,身体成熟了,那也更使得他们都肯定了一点: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比他们更匹配的了。他们互相爱对方,爱得如此之深,使得他们周围的人,都感到惊讶不已。

  在封白生活中,有不少金发碧眼、曲线玲珑的美女,想进攻封白,可是封白却完全视若无睹,而当那些美女看到了方婉仪之后,也都知难而退。

  在方婉仪方面,所有的同学,甚至包括艺术学院的教授在内,看到了这样的东方美人,全都惊得呆了。他们绝未曾想到过,一个女性的美,可以美到了这种程度。不知道有多少高鼻深目的青年,想得到方婉仪的一笑,但是他们全都失望了。

  而且,方婉仪的气派,也令得他们不敢妄动,方家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幢花园洋房,给方婉仪住,派了范叔和范婶跟着方婉仪到法国,照顾她的起居。豪华的房车,有穿制服的女司机,看门人是身材高大的印度人,就差没有私人军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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