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6]
方子逸一叹道:“那当然是可以的,只是经此一次之后,你我二人会成为众失之的,使以后的人难以为继了。”
李益道:“这正是我为你预谋借箸代筹之策。我督完这些工程,就要上郑州去赴任,以后再也不会管这些事了,但工部一定会为你安排一个优渥的位置,俾以随时借重的,因为再有类似的工程,除了找到一个真正内行的,否则换了人,根本就承担不了,因此你那套节省的办法,留到那个时候再搬出来,必然能使皆大欢喜,任何大小工程就少不掉你了。”
方子逸万分感激地道:“君虞!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谢你才好,我是为了兴趣及爱好,专攻这方面的学问,以致困顿终生,自以为无用之学,此生休矣,要不是你拉我这一把,恐怕我只有一辈子困死在相国寺内了。”
李益笑道:“土木营建之学,虽属百工之技,却是一门大学问,怎么会是一门无用之学呢?只是因为你太执着了,所以才吓得人不敢问津。”
方子逸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肯随和。以前有人承办工程时,也曾找我帮过忙,但是一看我提出的要求时就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找我了,只有他们自己营造私宅时,才又来找到我,近十年来,因为长安的情况大不如昔,造得起新屋的人少了,所以我方困顿难用。”
“可见你的才华还是被人重视的。”
方子逸叹道:“我也不是不随和,正因为我懂得此中利害,实在无法做得下去,像这次施工,如果省下两成是可以的,表面上看来差一点,却不会影响到坚实,但是听人说以前施工者,同样的情形,所费不过十分一二,那就难以相信了。”
“没有什么不能相信,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要老天爷帮忙不下雨……”
“就是这话,我还填补了许多地方,圯道下面都是空的,那都是因为施工者偷工减料,不认真填实之故,那种做法,我是绝对无法同意的,我筹划的工程不怕雨,就是在大雨中,也可以照常施工,因我的基础打得实……”
李益道:“这次我是慷他人之概,所以不在乎浪费而力求其尽善尽美,让你好多留一点斟酌之处,以为日后之谋,那就是你的本钱了,只要笃务求实,从中略事营谋是可以的,但是有一点是最重要的。”
方子逸请教道:“是那一点?”
李益道:“就是对那些督促工夫的役隶们一定要严,杜绝其营弊之道,要求他们切实力行,千万不可让他们得到太多的权利,更不可依赖信任他们太多,小人得势,弊端必生,祸乱之由,每于此生。”
方子逸叹道:“多承教诲,君虞,在同辈的文友中对你的少年得意,屡膺异遇都感到很嫉忌,有人说你运气好,有人说你善于钻营,当然也有人为你说好话的,但只是说你才华过人,直到今天,我才了解到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固然他们说的都有一点,但不是真正的原因。”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无以名之,勉强说是你的干练吧,因为每一件事你几乎部是深入究里,洞悉一切,然后再适当地处之以宜,可是这种干练应该是多年的经验中磨出来的,以你的年龄以及经历,却又不可能有此经验,但是这种能力,又不是天赋的,所以我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
李益有点得意,但又有点感慨地道:“子逸,你说得对。这些能力不是天赋,而是我一点一滴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反覆思考推敲,从我中试之后,足足等了一年才派缺,在这一年当中,我没有闲居在一地,跑了一趟江南,多少也学了不少,而且我初到长安时,恣意挥霍,各方面的人都交,注意他们的谈话,了解每一个圈子的行情,混出来的眉目。”
“可是你也不可能学得这么多?”
李益笑了:“事实上并不复杂,一理通而百理通,在官场里,不管那一个衙门,转来转去都是这些手法,别人以读书为致仕之道,我却以做事为登仕之门,如此而已。”
方子逸叹道:“高明,高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君虞,你是从那儿得来这份灵感的?”
李益笑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我看很多人都从经书上求道理,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另求他径,这一条路上挤的人太多,虽然经书上的道理都是先贤先哲的治事经世之道,但只是一个大纲要而已,对实务没多少用处,孝悌忠信,要人人都成为圣贤君子,即使人人都成为孔孟,又能如何呢?何况孔孟之纪,正当春秋诸侯封建之时,时势国情,都与现在不同,道理也不大同。”
方子逸道:“大道理是不错的。”
“那当然,可是那只要几个字,几句话就一贯而通,用不着再费毕生的精力去钻营,而每个人都在那上面去钻营,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陈腔滥调,表现不出个人的才华来。夫子之道,一言以蔽之,忠恕而已,论语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世立此为教,实在是误尽众生,下愚者摸索终生,所得为忠恕二字,上智者穷研毕生,也未能超于忠恕之外,就算能身体力行,也不过忠能予君,恕以待人,强国富民之道,又岂是忠恕所能致之哉?”
方子逸道:“君虞,这个太过武断了,经书上的道理不仅是忠恕,还有很多细节……”
李益道:“不错,经书上对士子进修之道,还有很多指示,但也只是一些废话,就以”
使民以时“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难的是做,如何使民以时,假如不对民生耕稼工艺等项,作过深入的研究,就很难把握得住。”
方子逸道:“圣人立教原是以实务为重,不尚空论的。”
李益道:“五经之原意或是如此,可是圣人把修齐治平之道说得太多,太详细了,那原是叫人行的,但后世立为典范,变成叫人去研究了,从启蒙读书开始,先一句句的背下来,再慢慢地开讲,逐渐阐明其义,然后才着文撰篇,抒述心得,把这些都弄通了,才能混得一顿衣冠,一个人的半辈子已经去了,还能做些什么?”
“君虞!你的意思是摒弃经书?”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因时代不同;经书上的一些道理已不足以应付今日之世,也不合于今日之世,但是不明白这些经道,就无法踏进致仕之门。”
方子逸苦笑道:“是啊,我从前也是存着这个心,故而在经学之外另治一学,因兴趣之故,专攻土木,在这方面我相信能及者无多,可是就为了十三经没有弄通,竟被远摒于宦途之外,身具厚生天下之能,奈何报效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