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雪 [1]
京城的冬天特别冷,今年最甚。秋天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大雪漫天铺了下来。
云安殿的殿角边上,悄悄探出一只羊皮小靴,裤管束在靴口里,裙摆提在膝上。这样可以避免衣裙发出声,头发特意挽成最简单的发髻,没有用璎珞流苏的钗环,只簪了一支玉钗。除了呼吸,她基本上消除了身上可以消除的任何声响。
她带着一身落雪悄然潜了进来。
云安殿的正门已经关闭,但这难不倒她。为了方便主子随时的召唤,宫人进出的偏门是不会关闭的。她清楚这些地方犹如清楚自己的掌纹。
殿内悄然无声,偶然有一两盏灯发出微微光芒。往深处去就是一片漆黑,那是主人寝居的地方。
她不用往那么深处去,她的目的是偏阁中的药房。这座偏阁本来是藏书的地方,但自从半个月前,药材和医具从御药房源源不断地搬来,还没有走近,就闻到苦涩的药香。她蹑手蹑脚走进去,手心里捏着姐夫给的药——只要抹在熬药的砂罐上就可以了——姐夫的话仿佛还响在耳畔。
她摸索着找到了药罐,揭开盖子,瓶塞拔开——
“你在干什么?”
很清冷,很清冷的声音,就像落在雪上的月色,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响起。她整个人颤了颤,瓶子在那一瞬间滑回袖子里,回过身来,“是谁?”声音有点紧张,但不防碍她敏捷的反应,“为什么藏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黑暗中有声响,像是垂幕被挑开——她看见漆黑中有轻微的光影,那是缎面在闪着幽微的光以及一双却如同月下湖泊的眼睛,异常清冽,似有粼粼波光。
是央落雪。这座宫殿临时的主人。
她后退一步,身子悄悄往门口移——据她所知,这个人的眼睛并不如看来的那样好,这样暗,她应该趁他看清她的脸之前堂皇地开溜。
可她的计划失败了。一条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那是央落雪随行的弟子展元。“嚓”地点燃了火折子,亮光似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这个屋子,潜入的少女无所遁形,“我只是来找药——”她早就准备好了退路,“我是安阳郡王第二女朵兰郡主,你们不知道吗?”
“是藤紫荫的味道。”央落雪淡淡道,“想在我面前用药,你还早了一百年——”声音却忽然之间消失在喉咙里,像是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那双已经渐渐趋向失明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内的光亮。眼前是道火红的人影,梳着高高的发髻。视线模糊,那人影就像是倒映在水中,不断波动。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眼中只剩这分明的色彩,在一瞬间击中他的心脏。
朵兰无法形容自己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像是骤然被洪水灭顶的绝望,又像是不甘心沉沦的苍茫。她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这个男人眼中的光芒像是照亮了整间药阁,像闪电,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一瞬之后,那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灯光下,央落雪的脸像一朵干萎了的花。
不是她。
不是她。
他撩着帐幔的手收回来,丝质的帘幕遮住了视线。展元已走进来,点亮屋子里的灯,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朵兰控制住自己,吸了口气,用最平静的语调,道:“我夜里睡不着,想找些安神丸。我知道御药房里最好的药已经搬到这里来了,所以过来看看。两位大夫照顾陛下已经很辛苦,我也就没叫醒你们……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两位,真是抱歉。”
展元没有说话,手在她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点住她的穴道,药瓶从她袖子里滚出来,他捡起来,嗅了一下,“果然是毒药。”
——铁证如山。
退路安排得再好,谎圆得再滑溜,都没有用。
她没有想到央落雪不睡在卧房而睡在药房,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仅凭气味就知道她身上带了什么药,原本滴水不漏的计划,在此时看来只显得可笑。
她的脸色发白。
“让她走吧。”
帘幕深垂处,传来央落雪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疲惫。
展元一愣,“她想在药里下毒,这是弑君——”
“让她走。”帐幔里传来一下翻身的轻微动静,“我要睡了。”
朵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又怕他们还有后着。她飞快地地离开。
“神医,她很可能是二王爷派来的——”
“展元,我们只是来医人而已。”
可这事关皇位、事关天下啊,这样也没关系吗?展元在原地默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出声,灭了灯,退出来。
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床上的央落雪没有闭上眼睛。他的手搁在额头,额头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原来,还是不能忘记。
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没想到,还是因为那个相似的人影而骤然惊痛。她的脸在脑海中一瞬间鲜明,红衣胜火,鬓发如墨。
积雪映在窗上,透进淡淡蓝光。娑定城的冬夜是怎样的?也会这样冷吗?
他翻了一个身,裹进了被子。但寒气像是认熟了道路的蛇,见缝就钻了进来。
很冷。
很冷。
清晨,央落雪去请晨脉,展元端着药碗跟在后面。二人进了皇上居住的乾正宫正殿,众皇子已经在帘外候着,帘内是后妃及公主们。朵兰郡主也在其中。安阳王妃是皇后的同胞姐妹,皇后没有儿女,一向把朵兰当自己的女儿。朵兰在宫中的时间甚至超过在王府的时间。央落雪进来的时候,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如果他们说出来——
手被人紧紧捏住,是皇后。每次央落雪来请脉,皇后都无比紧张,生怕神医嘴里吐出半个不祥的字眼。
所幸的是,这次皇上的脉相仍如往常。被问及时,央落雪还是那句话:“只要过了今年冬天,就无碍了。”
这句话听在不同的耳朵里,就有了不同的意味吧?九王爷自然是高兴的,他请来的神医稳住了皇上的病情。而在此之前,二王爷才是皇上属意的太子人选。
朵兰透过珠帘的空隙看到帘外为首站着的二王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同着众皇子一起请安,在退下去的时候,向帘内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