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回 缟袂凌波 深情怀爱侣 中流勒马 仗义拯孤穷 [2]
辛、李二人料知上流黄水大发,正在前后呼应,上流那一小片黑影已越来越近,并还不止一个,后面还有不少淌来。远望过去,仿佛许多水鸟大鱼顺着浊流高高下下、似隐似现随波而来。目光到处,刚看出当头一片现出全身,乃是一座木棚房顶,上面坐立着十几个少年男女,贫富不一,内有两个村童和一壮汉,都是衣不蔽体,皮作铜色,但均筋骨强健,聚在一角,一同回过头来与人争吵。当中屋背上跨坐着四男两女,穿着均颇华丽,面色也都红润,妇女二人虽在危难惊慌之中不失富家气派,均各抱有小箱。右边房坡上立着两个中年人,似是富家男仆,二人手上各拿着一刀一棍,妇女和两未成年的富童均在哭喊念佛,另外一老一少满面愁怒之容,老的皱眉不语,少的似是他的长子,怒视那蹲在左后角的长幼三穷人,好似恨极。坐处与壮汉相隔甚近,手中也抱着一包衣服食物,正向两村童厉声喝骂。壮汉似代二童分说。
快经过时,辛良耳听少年喝骂:“该死的蠢牛,还敢挺撞,要造反么?”壮汉似因一路受辱,求告不听,起了反抗,应声怒道:“大相公,你不是我抢救上来,早已做了水鬼。”话未说完,右角恶奴见大汉起立和主人对嘴,立发凶威,怒喝:“你这王八蛋,不过拖了相公一把,还带了两个人上来,还敢居功顶撞!”随说当头一棍,由少年肩上往前杵去。“快滚”二字还未出口,被壮汉一把抓住,狞笑道:“我平日受尽苦楚,今日帮你全家逃走,不过我两个兄弟不愿离开,便被你们一路打骂。此时是生死关头,大家一样,我好心救人反受恶气,可见你们这些有钱人十有九个丧尽天良。我蛮牛弟兄三个,此时要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但我们都是好人,不愿杀生,你们不会水性,早晚必死,不必驱逐,我弟兄还不愿在此受气,正等你们的报应呢。”说时,手中棍往后一夺,往前一松,恶奴首先翻身落水,被狂流卷去。两村童早已怒极,各伸着一双又黑又脏的手想朝少年扑去,被壮汉左手挡住,立在屋角反口怒骂,说对方没有良心,不是我们压住一边屋角,早已翻倒,救你的命也不说了。少年见穷人也有反抗之时,本就暴怒,再见恶奴被水卷去,连呼:“张祥,快将这厮的手斩断,到了前途送官究办。”两妇女也同时住了念佛,嘶声哭喊:“强盗杀人,出人命了!”
另一持刀恶奴年纪较轻,穿得也好,乘着双方吵闹哭骂,正和少妇眉来眼去,一见同伴落水,少妇哭喊,便发了急,刚持刀立起,由前往后赶来,走还没有两步,便听少妇惊呼急叫,回手一抓,恶奴就势将少妇的手握紧,不敢再进。原来两边轻重不匀,浪头又大,右后一角少了一人,势已左倾,二童再一前扑走动,那屋顶便晃摇起来。中坐老者本是满脸怒容,一双藏在浓眉底下的三角小眼隐射凶光,似知形势不妙,此时多大财势威风也丝毫施展不得,狗子再闹下去只有闯祸,吓得身后爱妾的手被恶奴握住都未看到,立转满面笑容,对壮汉道:“我知你是老实好人,你不要气,好好坐下,听我来说。”一面想把狗子恶奴喊住。不料那长幼三人早已怒火烧心,又见失手把恶奴推入水中,知道土豪厉害,只一被人救起,反送了弟兄三人的性命,又见黄水成灾,打好主意,狞笑说道:“老太爷,我这蠢牛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弟兄滚就是。”少年还在怒喝:
“张祥怎不过来杀这强盗?”壮汉哈哈一笑,长幼三人同时起立,朝水中箭一般蹿去。
本就有点轻重不匀,三人走时再用力一蹬,棚顶立时侧转,左右一晃,几乎翻倒。恶奴紧握少妇的手正在得趣,全没想到死星照命,棚顶往左一侧,喊声“不好”,也未看清形势,仗着有点武功,又想占点便宜,立往少妇身上扑去,打算将势稳住,色欲迷心,乘着众人全神贯注前面,刚把少妇抱住,紧了一紧,朝脸上亲了一下,少妇百忙中还朝他抛了一个媚眼,扭头一偏,双方的嘴快要凑上。
就这时机瞬息之间,脚底棚顶正往左侧,快要翻倒,被浪头一摧一打,立朝右面反侧过来。恶奴心醉神迷之际,方想这一家人全是废物,到了前途便可全数送终,夺了他所带金珠细软与心上人成为夫妇,快活一世,丝毫不知危机一发,不生这样恶念还不会死。正在心花怒放,脚底忽然一歪。那少妇本是土娼出身,最是淫荡凶刁,与狗子也有勾引,这场乱子便因讨厌壮汉肮脏、汗臭逼人而起。其实,大水初起时,土豪全家日高未起,还不知道狗子业已落水,后被壮汉救上马棚屋顶才得保命,偏是恩将仇报,以致送了几条人命。少妇先因难得有此机会,狗子坐在后面,不怕看见吃醋,刚就势往恶奴怀中一靠,假装胆小,口中娇呼,抱了一个结实。恶奴身往后仰,少妇再随同扑去,心里一慌,抓抱更紧,刚急喊得一声“你这该死的,怎不站好?”恶奴本就立足不稳,哪再经得起少妇整个身子就势扑来,惊慌忙乱中恐伤心上人,再用手中的刀往横梁上用力一抵,本意将势稳住,不料用了反力,上半身被少妇一撞,脚底一飘,棚顶再反侧过来,狗男女立时全身翻倒滚落水中,那棚顶也东倒西歪,起落更高,差一点朝天翻转。恶奴开头也是情急心慌,想仗少妇之力脱险,由不得用力一抓;及至将力用反,连人带入水内。
恶奴因会一点水性,先还不甚害怕。到了水中,耳听哭喊之声,身被少妇抱紧,直沉水中,刚灌了满口黄水,冒出水面,觉着胸肋间奇痛,惊慌回顾,原来少妇紧抱身上,已快闭过气去。刚在哭喊救命,身往下沉,风浪又猛,晃眼之间,便被浪头打了两个起落。平日朝思暮想、心痒难搔、想要把握而不易得的一双细皮白肉的双手,此时被她连肉带衣服一起抓紧,痛彻心骨。以前百计千方求之不得,此时却反成了附骨之疽,用尽心力不能摆脱分毫,最厉害是人当生死呼吸之间,自会生出一种天然的力量,落水的人更无论是人是物,被他捞住便即抓紧,就要他命也不会松开。下半身拖着这样一个大人,水性又浅,如何能在恶浪中游泳?知道早晚必要沉底,同归于尽,心里一急,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回手照准女的面上连推带打,昔日邪念早已化为乌有。哪知人已晕死过去,手却不肯松开,差不多深嵌入骨,连痛带急,顿生恶念,因不知女的已失知觉,想要杀以脱身,猛一抬手,才想起手中刀已在落水时失去,急得无法,身子又往下沉,刚用力一振冒起了些,回手又想将女手折断。
不料那屋顶的半截木棚在大水中淌来,受了恶浪冲激,已不牢固,再经前后五人一翻一侧,土豪夫妇年纪较老,早由屋脊上面翻落。狗子刚急喊得一声“救命”,忽然一个浪头打到,棚顶经此一来,正在漩涡中打转,顺流而下,被浪一打,再也禁受不住,当时拆散,化为十几根大小木桩飘流水上。弟兄三人连箱子衣包全数落水。小的两个,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先被黄流卷去,连声也未出,只见人头在下流冒了两冒便无踪影;小的一个坐在中心,木棚一散,恰巧抱住两根小木柱,只吃了两口水,上身便浮出水面,吃浪往旁边打来,还未淹死。大的一个狗子眼快,惊慌忙乱中见棚顶被浪头打碎,因是倒坐在后,那根木梁失了重心,前段往上翘起,狗子急切间无法转身,拼命往梁上一抱,那根独梁虽被抱住木梢,人却倒翻过去,落在水中。木梁前轻后重,便朝人反激过来,虽未打中,狗子却仰面朝天沉入水内,百忙中急于逃命,不知木棚已散,上面还有一些散木、铁钉和一些茅草,狗子用力太猛,没有看出上面还有一根长钉,恰巧猛按上去,木桩虽被抓住,铁钉却将手掌透穿。也全仗此一来,才将那木头抓紧;否则,狗子冷不防全身倒翻沉水,碗口粗的木梁,不是这枚铁钉,如何把握得住?当时虽未淹死,等灌了几口黄水,头前脚后连人带木梁被浪头打得东歪西倒,双脚在水中乱挺,好容易扭转身来,将头昂起,仗着年轻力壮,想要抢上前去将木抱住,用力一拉,方始看出手背上多长出一枚铁钉,其痛彻骨,心里一慌,猛力往前一推,双足一蹬,正赶上一浪打来,木前人后,立时顺转,箭一般朝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