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回 苦志念苍生 滚滚浊流 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 茫茫前路 有女同行 [1]
马行迅速,不消多时,便见前面有了人家,问知往前一转,便是官道旁边的小镇,离黄河南岸不过两里来路,地名龙王庙,乃是临河一座大镇。当日为防秋汛,正请龙王,迎神赛会,搭台唱戏,热闹非常。二人互一商量,小镇上卖不出什么好吃的。李善生长南方,久闻黄河两岸居民多半迷信,官府对于防水没有良策,每遇黄河水涨,发生险象,任凭一般靠天吃饭的把河中的水族,如同黄鳝、泥鳅或是小蛇之类装上一个,便当水神看待,供在庙中,唱戏上祭,闹上许多天才罢。官府不加禁止劝导,反而领头上祭。每年春秋两次,不知消耗多少人力财力。尤其是在河工出险合龙之时,或是河水正急之际,前者国家花了亿万金钱将工程修好,不说出之人民血汗,反把功劳归于渺茫而不可知之神。妙在所说龙王均是水族虫蛇之灯,万一当事作弊,领导不得其人,工程不佳,临时出险,或是黄水大至,成了巨灾,不说鬼神无灵,此是官府无能、人谋不臧所致,反而推说祭祀不诚,或是戏未唱好,龙王发怒,闯出大祸;再不就归之天数注定,龙王虽有救人之心,也做不了主。却不想想神如有灵,天心仁爱,决不愿为了一时贿赂不能如意,享受稍差,或是为了一二人对他的不恭敬,便是大发雷霆,百千万人的生命财产连同田园林野由此沦胥,化为波臣,随着狂流以去。上干天怒,下穷民怨,他那龙王也就做不成功。神如无灵,或是虽然有灵,但因定数所限,不能更改,既然不能挽回天数,为民出力,消灾救难,这样徒受人民供养,一点不能做主的龙王神道要他何用?
果真官府贤能,民智开通,知道御灾有方,民力至大,艰苦奋斗,众志成城,不论多么大的灾荒,只要万心如一,均能以人力克服战胜。与其把有用的金钱人力付之水火,一焚一流,何如用它移作治河之用,常年防御,修建险工,岂不还有实效?并可养活许多无业游民。便有人力不能克服的天灾,平日有了防备,灾情到底也可减少许多。无奈愚民无知,恶习相沿,不是真个才识俱全、品学兼优、办事有大魄力、能够通盘筹算、勤苦耐劳、以身作则、深知民隐、上来取得人民信仰、更能把握时机因势利导、智勇沉着的贤长官,这几千年来的恶习非但不能改革,中间再被一班靠着祭神赛会生活、于中取利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暗地破坏,谣言中伤,一个措置不善,反倒激出事来。以前治黄河的官吏并非没有明白的人,都因事太艰难,积重难返,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尽心治河,一面仍是敷衍过去。好官尚且如此,坏的更不必说。自己常和父亲谈起,认为人生世上,功名富贵全不相干,天既生我,又有过人智力,一旦得志,应为人民造福,方不在虚生一世。平日对于水利河道之学最是留心,将来一旦出为世用,必以全副心力将这许多大害除去,黄河便是心目中的头一条。难得今日第一次遇到龙王庙迎神赛会,正好借着打尖暗中查看这里民风和内中弊病,以为他年万一遇机治河之用。好在相隔不远,便往龙王庙赶去。
刚一转过路口,到了官道之上,便听锣鼓之声远远传来,官道上面还不怎显,及至沿路一转,刚到前面土冈之上,便见下面列着好几条山沟,四方八面的农人居民都穿着整齐,扶老携幼,有的手捧香烛纸马,有的肩挑背负,一个个争先恐后,排成几条人蛇阵势蜿蜒而来,齐朝锣鼓声音来处赶去。辛良知道这些均是吃完早饭由远方赶来的人民,近处的居民已早赶到。再往前面一看,相隔里许有一片高地,地势似颇冲要,通路颇多。
黄尘飞扬中现出一座庙,庙前芦棚高搭,锣鼓喧天,黑压压一片人影,到处万头攒动。
那黄土冲积的冈坡上下到处都布满了人,人语喧哗,远远传来。庙前一带似己被人挤满,那由各路赶来的人群仍似潮水一般涌去。李善居高遥望,除庙前一带被民房遮住而外,看得逼真,只看不见黄河影子。同时发现脚下地势较低,那些纵横交错的土沟泥土一律黄色,看出那是河水泛滥时冲涮而成的洼地,好些地方都种有庄稼。远近民房都是泥土堆成,有的上面连茅草都没有一根,无一处不是黑暗污秽、低小可怜。除前面那座龙王庙外,一路行来,休说高房大厦、砖墙瓦顶,连像江南乡村中的竹篱茅舍均未见到一处。
心想:“同是一样人民,为何这样苦法?”
因平日所见书籍上面说得黄河之水天上来,大得出奇,又是中国几千年来一个大害,如今身临已近,就不像具区震泽万顷汪洋、水天相接那样空阔无边,那奔腾汹涌、瞬息千里的黄流怎么也能看出一点雄奇伟大之势,如何不见一点水影?所立又非低处,莫非黄河不在前面,此是昔年故道,便问是何原故?辛良笑答:“二弟初次北来,哪知就理。
这黄河的水要在此地被你看见那就糟了。本来临河上下游的龙王庙,连大带小,由府县到村镇,少说也有过百。内有好些临近河边的,明为是庙,实则多半小得可怜。除却迎神赛会热闹一阵,像南方那样崇楼峻阁、殿字巍宏、由三五层到十来层、红墙绀宇、金碧辉煌、不说庙产,单说庙基占地就要占上数十亩的大庙,一座也看不到。春秋二季虽极热闹,一则这类龙王庙大多,散在各处,几座最出名的大庙均有专司,离水较远。沿河居民生活穷苦,无力兴修,多由一些土豪恶霸捕风捉影,造些谣言借神敛财,于中取利,潦草修成,根本未作长久之计。一般人民受水的害太深,每当春秋两汛黄河水涨之时,稍有响动,便是心惊胆寒。几个坏人借口龙王显圣加以恐吓,身家性命所关,平日迷信已深,哪怕多么穷苦,照样把自己血汗忍痛献出,甚而卖儿卖女、东借西贷,出了血钱还要荒时废业,帮同下手,这些领头的人有什天良?钱弄到手,再借唱戏酬神为名,想出种种方法剥削人民钱财。”
“重在每年两次庙会,建庙一层原是幌子和敛财的工具,心愿达到,随便盖上两间瓦房,设下神龛,敷衍了事。愚民无知,终年勤苦,所见本少,平日受欺已惯,见那庙房虽不甚大,比自家所居已好多倍,本都是自了汉,对方势力又大,就有不平,觉着有人作弊,好在大家的事,别人不说,我何必多口招恨?大家都是如此想法,无人敢于过问,闹得这些领头的恶霸好民越发明目张胆,为所欲为,随便发现一条小蛇、一个乌龟,立时大惊小怪,造出许多迷信的谣言,欺骗人民,再捞一票。迎神赛会连接带送闹上好几天,劳民伤财,结果庙中道士虽然跟着发财,庙却照样无人添修。所供龙王偏不争气,人民对他只管万分信仰,他却一点也对不住人民的血汗,水照样涨,灾照样成,一毫不能出力。除却小得可怜、随便好人指说、和蛇一样的法身偶然出现外,并无别的奇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