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真缘 - [马舸]

第六章 道可道 [2]

  张三丰接剑在手,抽出剑来,剑上不见光芒,唯觉人剑和谐,意象全无。法明说声失礼了,倏伸右手,抓向其肩。这一下乃是诱手,乃敬对方年高德劭,并未全力施为,张三丰长剑下垂,微笑点头。法明微撤半步,僧衣突然飘起,一股神奇的力量漫溢而出,直向张三丰罩来。

  尚瑞生早领教过此路骇异法门,这时重历其境,仍感恐惧莫名,倏然间体内那股奇气冲上来,登时激醒了神志,虽觉心跳加快,居然不为所动。余众却无不色变,两手都掐个定心诀,微微摇晃起来。

  张三丰一笑,剑尖依旧下垂,似乎无动于衷。法明蓦然欺近,电一般抓向其胸。孰料一瞬间,那长剑已有感应,忽如柔风轻荡,不缓不疾地刺来,霎时将来招化于无形。法明佛手中忽生变化,连番抓来。群道见他出手之快、幻变之奇,皆平生所未见,手心都攥出汗来。

  张三丰长剑忽感忽应,随应随忘,每一剑都似无心而为,只觉剑剑平淡,宛似天成。法明见他长剑勾勒之际,万念悉捐,纯任自然,竟弃了佛手功夫,使出寻常拳脚。张三丰一愣之间,长剑陡生出奇魄雄魂,忽矫若飞龙,纵情挥洒。

  二人都是绝世人物,即便出招,也是以神会神,不以拆解为功,但瞬息百途,中藏至理,一经碰撞,顿生不可言喻的景象。

  法明仅以五路短手对敌,却见他拳法使开,竟把形打散了,打花了,每一式都生出无穷变化,而张三丰剑法更是奇妙,居然以问劲之功,与之斗艳争奇。所谓问劲,其旨全在寻彼重心,拿点控身,行来原极不易。张三丰却以剑尖做手,点刺对方重心,愈觉妙不可言。

  法明神色骤变,倏然欺近身来。这一下无招无式,却比任何招式都更犀利,元神于额间化为灵剑,猛向张三丰逼来。张三丰轻笑一声,神修之功已显威力,法明只觉一道光芒射来,顿时将自家灵剑逼回。法明张口大喝,不啻佛吼,两股截然不同的大伟力齐罩过来,一者如佛祖之悲悯庄严,一者似魔王之狰狞暴戾,一霎时竟相混莫辨,其力猛然间涨了数倍,直如狂潮犯天!

  此时张三丰再不能以自然之法应之,那长剑略显低徊之意,忽骑气驭风,凌腾于万物之表,转即潇洒卓绝,不可一世。他纵情挥洒,愈构愈厚,如大匠运斤,绝无斧痕。其大处如狂电惊雷,振聋发聩;小处则似细语喁喁,指授宏深;高渺处出神入天,难窥涯岸;平浅处亦俯笑群峰,难顾侪辈。尚瑞生直看得心醉神驰。那老僧却暗暗摇头,似已看破虚实。

  原来法明所练神功,全以佛魔混斗之大境象扰人神志,对方愈存虚妄之念,愈是无法抗拒。张三丰虽为真人,心中亦存成仙不死之念,只此一个虚妄念头,道心便被这大法搅乱,剑法虽越来越强,其实已是道高魔长,落于两相争奇之境。

  斗到酣处,突见法明神色大变,竟回身望来。原来他修成此门大法,无论将何人罩在其中,心头都有感觉:群道瘫软在地,他不用去看,也能感知人人都在发抖。而张三丰就在面前,反似清水一般,有质无形,仿佛透明之物。奇的是那老僧坐在一旁,竟然全身透空,丝毫也感觉不到。更奇者,连尚瑞生都半空半实,怎不令他心惊?

  蓦地里灰影一闪,法明已电飘而至,猛然揪住尚瑞生前襟。尚瑞生体内骤生抗力,竟将他手臂弹开。要知法明武功之高,张三丰也难以内劲震脱其手,尚瑞生居然做到,足见那奇气威力之强,远远超乎想象。

  张三丰见他抓向尚瑞生,纵剑来救。法明突然倒踢长剑,反掌拍来。张三丰左掌一探,已按上其背。忽听得一声脆响,长剑已断,与此同时,法明一声低呼,人已跌在两丈之外。张三丰暗叫惭愧,忙上前搀扶,说道:失手了!法师若身上无伤,断不致此。法明到此才觉后悔,回想一瞬间对方发人致胜,正是玄门骇人的抖绝之力,实令人无法抗拒,心下暗暗惊服,起身道:张真人不愧仙家巨手!领教了!

  张三丰笑道:法师这套拳法,堪称旷古绝今的奇技,贫道佩服极了。适才难以抗拒,逼得连早年的剑法也使了出来,可谓智穷力绌。再要交手,法师胜我不难。法明忙双掌合十道:小僧非敢有意冒犯,实修武成狂,已不自量。张真人法海深广,不可揆度。小僧羞然告退了。说罢深深一揖,又看了那老僧一眼,便向山下走去。

  张三丰惋然作叹道:似此天才,竟出于少林,实令人羡慕不已了!今后凡我门人,都不得以内家、外家之别,轻视佛门之技。况且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内家、外家的!群道早自惊服,皆唯唯而已。

  那老僧走上前来,说道:老衲也要带此子去了。道长珍重。张三丰微露不舍,又洒然一笑道:仙凡永隔,一面已为大幸。此较之世俗别离,更令人悲喜交集了。尚瑞生忙拜倒身躯,说道:老师的教诲,弟子还未全然领悟,适才见您出手,更觉所得不过万一,实想常伴左右。张三丰笑道:好男儿多建功勋,一样万古流芳。武功若修到极境,反无甚大用了。尚瑞生闻言,只好磕头起来,犹自留恋。那老僧道:痴儿自有福地,仙山非你所居。我们走吧。拉住其手,向山下走去。尚瑞生心中难舍,不住地回头张望,却见张三丰衣飘带起,高立凌风,状若真仙。

  二人沿山道下行,走了多时,来到一处涧桥边。那老僧眼望仙山幽美,恍如幻境,忽停步一叹,语含失望道:我来此山,本欲一会当世真人,可惜张全一修为虽高,却只能算半个真人。尚瑞生心中诧异,问道:难道老师还当不得真人二字?那老僧摇了摇头,举目望天道:果真人者,无虚妄,无偶像,傲立天地,看破生死,蔑笑神佛。知因果之无稽,洞人智之有穷。不悲不狂,永爱人生之风景;大真大痴,唯珍一世之运命。此才是人的生涯,可惜这人我看不到了!你有这样的后人,虽死亦如永生,连老衲也要羡慕了。

  尚瑞生听得目瞪口呆,正欲细问时,只见桥对面疾走来一人,倒身便拜,正是法明和尚。法明连连叩头道:大师慈悲,务求传授神通。弟子若得幻身之法,适才不致败给张真人。那老僧道:胜负之心犹在,不当传我法门。你去吧!法明闻言,竟哭了起来,说道:弟子但有痴心,何来胜负之念?四海果多高识,小僧情愿永世不胜,也感欢欣。

  那老僧道:这话有些近道了,你若求我神通,当依我一事。法明心喜若狂,自然应允。老僧神色冷峻:你修成之后,须回佛门护教。谨告传人:此术不得在俗世中使用,否则即我道中罪人。法明忙叩首道:弟子铭记,绝不敢欺心丧良。

  那老僧坐下身来凝心闭目,竟不再动。只见法明忽露出极怪异的神情,似惊恐,似喜悦,张口瞪目,呆立如痴。此时于尚瑞生眼中望去,那老僧不过闭目而憩,但在法明看来,景象却委实奇异之极:但见那老僧形貌全改,忽露出非人之相!一瞬间,面容四体无不变幻,悲、喜、惊、惧、恐、伤等诸多表情,在他脸上俱幻化出无上法力,每一变稍显即逝,顷刻间十二变身,汇为一式,竟显出绝不可思议的大境象来!法明大叫一声,头脑晕眩,不觉昏死在地。尚瑞生心下大奇,不知他何以晕厥。

  过了半天,法明方苏醒过来,不由惊视那老僧道:您您是那老僧微微摇头,法明不敢说话,闭目回味前时景象,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方才平静。忽热泪盈眶,五体投地道:弟弟子记下了。那老僧道:你去吧。好自习之,莫负我意。法明流泪不止道:您您老人家还会回寺么?弟子不知能否再见金身?那老僧道:这都是无谓之事了。你去吧!法明不舍,绕身九拜,搓其足上泥垢数粒,包于布内,洒泪久之,方才离去。尚瑞生从旁观看,瞠目无语。

  那老僧道:此子得我神通,十年后当创一拳。此拳一出,是人便不可敌了!尚瑞生道:难道连老师也胜他不得?那老僧一叹,忽望定他道:但有一人,久后必胜此拳。尚瑞生奇道:这人是谁?那老僧笑道:是你的后人。我们都看不到他了。尚瑞生愕然道:我我的后人?那是哪一辈呢?那老僧道:七七相遇,乃是绝大的异数。可惜世人都容不下他,最后竟然落得说至此,长长地叹了口气,岔开话头道,适才张全一传法时,有一事未便说明。你记住:有若无,实若虚,方是神化之道。若一味鼓荡气机,壮盛筋骨,终为末流。这道理你不久便会知晓,但不要斩尽杀绝才好。尚瑞生大惑不解,只用心记下。

  少时下得山来,那老僧笑道:你该回家去看看了。有件事我须帮你了断。尚瑞生起了回家之念,心里好像有了着落,引那老僧向北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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