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非人 [1]
且说路上走有数日,每日皆见鞑子兵南下,或百或千,杀气腾腾。尚瑞生却不停留,反倍道而进。过了豫皖交界,尚瑞生知不远便是宿县,再有两三日路程,过了淮水,便到濠州了,心下甚是喜悦。
一路时见道上逃来的百姓,皆面黄肌瘦,奔走仓皇。尚瑞生见其内不少孩童,都腹胀如鼓,头大眼凹,连过去好几拨,越到后来,面目越不可观,竟是形容枯槁,状若鬼族了。
过了宿县,前面便是西寺坡,再向前去,更是满目荒惨。
二人行到天黑,总算碰到一伙百姓,约有百十余人,都挤坐在一起,向天悲号。尚瑞生见里面有几个十六七的姑娘,下身连裤子也没有,只用干草缠身,遮住了羞处。尚瑞生与老僧又走出百余步,在一棵枯树下坐了。他回想沿途所见,不觉悲心如捣,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倒身欲睡时,骤听不远处传来哭声,心底一悲,睡意全消,这一夜竟致无眠。
眼看朝暾渐露,那老僧睁开眼道:你还要向前去么?尚瑞生叹道:我此前不知人间苦状,既到此悲境,也无须回头了。起身仍向南行。
又行了半日,来到固镇附近,只见百姓多了起来。尚瑞生料想此处还可过活,正感高兴,猝见南边逃来大批百姓,后面马蹄声隆隆不绝,竟有上千鞑子兵狂驰追赶。众百姓虽知逃不脱,仍拼命奔窜,惊呼声不绝于耳。众蒙兵瞬间赶到,却不杀戮,只将无数百姓围在大圈子内,随将男子都挑了出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只见几百个蒙兵跳下马来,各抽弯刀,令众男子趴在地上,伸出右臂。众男子臂膀才伸,弯刀已落,只一会儿工夫,便把上千条手臂砍断。
尚瑞生与那老僧也被挑出,但几个蒙兵见二人都是僧侣,居然未断其臂。尚瑞生夹在人群当中,又怒又奇,不知鞑子们意欲何为。
沿途走来,只见数队蒙古兵押着更多的百姓,由几面会聚而来,同样是男人右臂皆断。行到一处高坡时,只见坡下低洼之地,几百个妇女都裸着身体,蹲在地上掩面哭号。百余鞑子兵围观取乐,甚而狂笑舞蹈。
又走出一程,却见数十股人流都向一处汇集,真是人山人海,望不到尽头。鞑子的马队往来奔驰,似生怕有人走脱,沿途都是砍断的手臂,望之触目惊心。原来安徽乃白莲教发源之地,此次蒙古人欲在新马桥一带做件大事,深恐远近几县暴民为乱,故境内男子无论是否从匪,皆断其右臂。更派蒙兵三万,驱押来数十万百姓,令其观一惨景,以为震慑。
少时来到一片极开阔的平野,只见南面早搭起一座高台,台面十分宽阔。众蒙兵将无数百姓押到台前,皆令跪地伏候,四面都是骑兵马队,刀光耀目。但听哭叫声震动天地,血水染红了雪野,腥气令人窒息。
只听北面牛角声响起,又有数千骑兵奔至,随见百余名黑甲武士护着一人,策马而来。周遭数万鞑子兵眼见这人来到,都举刀欢呼,声震平野。
那人头戴金盔,身披犀皮罩金甲,高颧卷须,一脸威严尊贵,手中马鞭微微一抬,四面喊声立止。此人下得马来,十几人铺毯在前,引他步入高台旁的华丽金帐。这人坐定,冲身旁一名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走出来,高声大喝,鞑子们又一片欢腾。只见南面马队闪开一道缺口,不多时,竟有几百辆大车押过来,都用黑布蒙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几百辆大车押到台下,众蒙兵上前揭下黑布,只见车内都是红巾裹头的男女,还有十几个小孩子,人人污血满身,被强光刺得两眼难睁。众蒙兵开了车门,连拉带拽,把众囚赶下车来。一千夫长举鞭大喝,似要众囚向那帐中的大贵人叩拜。众红巾男女态度轻蔑,有几个汉子更放声大笑。
正这时,南面又押来一辆囚车,黑布扯下,只见一男子昂首立在车内,四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二目如电,神情极是镇定。众红巾男女一见此人,皆拜倒在地,状极虔诚,如对神祈一般。
那男子身缠铁索,下了囚车,向众红巾男女微微点头,随冲那千夫长道:给我拿把椅子!那千夫长似也十分惧怕,愣了一愣,竟去搬来一把大椅,让他坐下。众蒙兵眼望此人,都露出又是畏惧、又是仇恨敬佩的神情,居然无人敢靠近。那男子眼望黑压压跪在周围的百姓,深深地叹了口气,目中似怜似恨,表情却依然平静。
那帐内的蒙酋大怒,冲两个万夫长大声喝骂。二人红着脸走出来,不敢去折辱那男子,只向众囚泄愤,严令冲那蒙酋叩拜。众红巾男女都深情地望着那男子,许多妇女不禁流下泪来。众蒙兵持刀上前,强令跪倒,众男女死命挣扎,并不屈膝。一百夫长手拿短斧,揪住一红脸大汉道:你只向和林王磕个头,便饶你这贼蛮子不死!那红脸大汉哈哈大笑,连话也懒得说。那百夫长大怒,一斧将他右腿劈下,热血猛地喷出。
那红脸大汉却极是硬朗,竟摇晃不倒,蔑然大笑道:爷爷是顶天立地男子汉,是汉人中的烈丈夫!怎会给你这些臊鞑子下跪?大明王面前,我死也死得光彩!一语才出,满场突然沸腾起来,无数百姓哭喊道:他是大明王!他是大明王!我们汉人的大救星啊!原来那坐在椅中的男子,正是大明王韩山童。
白莲教本为佛门净土宗分支,源流甚为久远。至元末,蒙人暴政苦民,百姓皆无生计,韩山童遂以弥勒转生、明王出世为号召,鼓舞饥民,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此次蒙人初以十万众入皖会剿,历时数月,添兵几达十五万人,始将韩山童击败擒获。元顺帝脱欢帖木儿,本拟将韩山童押来大都,耀其武威,又恐中途被教匪拦截救出,遂遣堂兄和林王孛仑赤帖木儿南下监刑,并强迫百姓围观,以震慑汉人反叛之心。
众人喊声未息,那百夫长一斧又落,竟将那红脸大汉头颅劈下。众蒙兵抡刀上前,都叫道:谁跪下即可免死!若骂韩妖一句,打他个耳光,立赏千金!众囚听了,皆破口大骂。
尚瑞生只盯着韩山童看,心道:此人貌虽伟岸,又怎会是神佛转世?正疑间,只见众蒙兵已把囚徒分开,男人一堆在西,女人和孩子在东,显是要挨个威逼,令其屈服。
一时牵出几名男子,持刃逼到帐前,大喝跪倒。几名男子无不大笑,冲帐里连吐口水,立时人头落地。那和林王端杯喝酒,微皱眉头。跟着又牵出十几人,傲立不跪,脚筋俱被挑断,不觉瘫倒在地。众蒙兵正狂笑间,只听十几人叫一声大明王,皆碰死在地,脑浆飞溅金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