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栏白玉花 [1]
两千最精强的忍者部队,经过刚才短促的狙杀,只剩下五百人。一千五百人的生命,永久地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上。
吴越王看着满地尸体,心在一点点变冷。他所有的资本,便仅仅剩下五百人了,不要说争雄天下,连啸聚一方都成为妄想。如今的他,仅仅比丧家之犬好上那么一点。
倭军的目的达到了,迅速撤退,但他却已无路可退。他知道卓王孙若得知他与风间御交战,一定会震怒,或许会立即兑现他的话,移兵将他赶尽杀绝。
卓王孙的话,从来言出必行。
或许他应该尽快撤走,逃到海上。
但吴越王并没有这么做,他率领着剩余的忍者们,将亡者的尸体一具具埋了起来。他已经懂得,士兵并不仅仅是棋子,而是朋友,是伙伴。如果他将他们当成是棋子,他们也会仅仅当他是弈棋的人,不会与他同甘共苦。而若他将他们当成是朋友、伙伴,他们也会当他是朋友、伙伴,那时,他们才会同心抗战,战无不胜。
只是,这个道理,他知道得太晚、太晚了。
他抬起头来,仰面看着天。纷纷雨下,他眼中都是泥泞。
吴越王率着仅存忍者部队在黑夜中潜行着。他必须要保证这支部队的安全,否则,他将一无所有。他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杀域,先隐藏起来。
一缕琴音自寂静中传来,吴越王急纵的身影猛然窒住。
大雨倾盆,天风环佩的琴弦被敲打着,自然而生妙音。
琴言一袭鹅黄的衫子,站在天风环佩之旁,静静凝视着他。雨将他们隔得很遥远,仿佛再大一点,就会将彼此的影子永远冲刷掉。
吴越王不由得驻马。
琴言淡淡道:“阁主命我镇守此处,擒王爷回去。”
大雨滂沱,琴音骤疾。
吴越王叹息:“琴儿,你至今还不愿意背叛阁主,随我浪迹天涯海角?”
琴言缓缓摇了摇头:“不。我终生不会背叛阁主。”
吴越王:“但你可知,我若跟你回去,一定会被处死。卓王孙跟我敌对多年,他怎么会放过我?我的王图霸业,将全部成空!”
大雨之中,他的慷慨陈词是如此鲜明。琴言怔怔地望着他。那曾是她痴迷的,如今,仍然撩拨着她的心弦。
她知道,若擒他回去,这豪情,这王气,将都湮灭。
她寄托在他身上的一缕柔情,也将成灰。
她悠悠叹了口气:“你走吧。”
吴越王:“你放我走?你一定会被阁主怪罪的!”
琴言微微苦笑:“我跟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怪罪,也不至于死。你走吧。等你登基为王时,我去找你,做你的王妃。”
“一定。”
吴越王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缓缓策马前行。
仿佛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琴言的笑容,在雨夜中就像是一朵凋残的菊,一片一片被雨淋湿,终于全部见不到了。
直到忍者部队全部投入了雨幕中,琴言才悠悠叹息一声,将天风环佩收起。
那是一阕凋零的琴音。
半月形的小楼被簇拥在连绵的花圃中,精致而华美。只是,花圃中的万株海棠已无踪,只剩下一片芦苇。
自从与公主成婚来,卓王孙便没有踏足过虚生白月宫,而是暂住在这座小楼里。
楼门敞开,冰冷的雨滴打在石阶上。
琴言跪在地上,低声道:“我放走了他。”
卓王孙看着窗外,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
琴言等着他说话,见他良久不语,她脸上露出一片幽怨之色:“我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只请阁主放他一条生路。”
卓王孙依旧没有动。
琴言眉目间最后一线希望也残灭了。她苦笑了笑,缓缓坐了下来。她环顾周围,这里虽然是异国他乡,却是华音阁熟悉的一切。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数年,她一生最愉快的记忆全都由这里而起。
亦将永远留在这里。
她慢慢理着丝弦,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她的笑容有些凄然。十几年追随之谊,竟换不得他一声宽恕。她低下头来。
“我……为阁主最后弹奏一曲。”
她的袖子像是一片云,落在琴身上,就像是她在阁中的无尽年华。
有人说琴为心声,却不知琴是岁月的呢喃。
没有岁月,哪来的心?岁月若不惆怅,心又怎会凄伤?
于烟花之国中,弹寂寞之曲。
那是一年一年的岁月,自琴声中溢出。由欢乐到伤感,由青涩到落拓,由年少轻狂,到心如死灰。那是华音阁中,度过的十一年青春。十一年花都凋谢了的青春。
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的手指凌乱着琴音,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卓王孙的背影。
她希望能从背影中看出丝毫宽恕。但卓王孙的背影,却一动不动。
琴言笑了。
那是寂寞的笑,也是释然的笑。
这一刻,她的琴音高妙凄绝,没有半点人间烟火之气。十一年来最好的琴曲,却是她用生命弹成的,是死亡之音。
她的生命已流进了琴音里,在轻拢慢捻间,一点一点消失。
她用独特的方式,谏劝着卓王孙,祈求着卓王孙的宽恕。
终于,琴音画上最后一个休止符,猝然停止。
十三弦齐断,鲜血溅出。
琴音的笑容宁静而寂寞。
“琴言的一生……从未背叛过华音阁。永不。”
她像是一瓣心香,委顿于琴前。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再无一点声音,青苍的曙色照在小楼上,只剩下死一般寂静。
卓王孙的青衫静止,像是陷入了沉思。
风吹过琴弦,却不再有任何声音。这张琴跟琴言一起死去了,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