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章 性欲 [4]
那话里倒有一点睥睨的味道。
那味道还是颇让女人看得上的,远比他那次威喝住几个小混混让她看得上。
可是接着,他居然茫然失落地道:“可是我一旦拿它换了钱,它也就必将钝了,崩了,再也不锐利了。”
“那之后,我怕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是什么屁话!他当人生是一场“悖论”吗?
自以为是,鄙帚自珍者的调调都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女人的口里忽泛出一点苦来,对楼忽然有一点了解式的同情。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可真的又怎样,她要的不是那该死的了解,她已了解得他够了……
女人口里木木的,全没一点滋味的,像想起一个迷踪的孩子:
“他要的不是我,而是童话。”
6、扶犁
“童话?”
女人猛地摇摇头。
——不,楼其实也不是全没有做过计划的。
……他也有过一次童稚的幻想,虽说那幻想并不怎么衫红酒绿。可他那一次还是要求她跟他一起抛开了一切,离开这城里。他们可以回乡下,他的钱可以张罗一小块地,只要没有那该死的板栗树。他们可以撑起一个家,在一个长满弯曲小松树的山岗下。
……他的念头虽然愚蠢,可他那话倒也还不乏可爱的。
女人记起自己当时似也轻微地感动了下。
可她接着截然地对他说:“你是要我养猪,放羊,喂小鸡,弄牛吗?”
楼有些热切的点头。
——那热切在他是不多的。
“可别说我做不来。就是你,你也不见得做得来的。”
“你那只手拿得起一把刀,可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女人记得自己讥笑起他来。
“别跟我说你来自哪儿,你进了这城,就生是这城里人,死是这城里的鬼了!”
她把这拒绝的话静静地说起。
小招静静地听着,先开始不以为然,接着却忽似明白,忽似了解。
可也忽然绝望地发现了楼的绝望,忽然残酷地见证到了纱的残酷——
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能明了吧?可那恰恰是真的……那个进了城的楼,闷于此生,闷于空气,闷于这锅盔一样的世界,偶有向往,终于拿起刀来,那是这城市里精火粹炼过的刀,它可以劈得开这个城市,以透一口气,透得哪怕一缝,哪怕一隙……
——可他这把拿刀的手,真的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刀是反抗,而犁是创建。
刀可以劈开这个城市,而犁,却早已无地可犁了。
小招静静地倒在床上,躺在那女人身边。
他一时静静地感到这身边,这屋宇,这屋宇外的街道,这街道周廓的城市,在静静地涨大。
那是一种不可回转的永无止境的涨大。它就这么涨啊涨啊,这世上渐渐再无可犁之地了。
而这一张木板床上的安稳,安稳得有如坟床。哪怕楼以一刀之利,足以幻化出一刻江湖,可那江湖,确实是早已不存在了……那一刀,只有刀起时……还可劈出想像……
可它,毕竟最后止于劈刺,止于一隙,止于一缝。
也、止于……想象。
7、烟红
很多年以后,小招曾再次来到女人住的小屋。
女人早已不在,也许,她现在已厌倦于那广厦华屋了吧?
屋内还是低矮的顶,那低矮的顶压着一张寒窘的床。
这里,也是要拆的了吧?
他坐在那床头点起一根烟,想起那女人说过的很多话,与她没说的话。
那没说的却让他意会更多。
他想起这个他早不知如何走出的城市,忽然想起了一把刀,一截脚腕,一场撕裂。那重重的屋顶,头一次惊觉其庞大无比、扩张不止的城市,与那晚,温暖而乏力的相伴。
他弹着烟,低低地念想起一首不知谁写的诗:
曾经黯夜久相偎,
烟头两点暗红时。
窗外江语遥凝咽,
鬓边肆闹小停息。
五指滑过平凉腹,
一生常误振翅眉。
中宵梦醒阿诗玛,
轻弹慢吐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