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章 性欲 [1]
(其实你不敢奢望太多,你揉碎了所有虚假的华裳,你驾着性欲的快车在这个都市里狂奔,然而,报复却来了,你发现你遭遇的竟是——一场爱情。——小招手记)
1、没落之花
那朵花行将委地。
可它钻到泥土里,也仍还是花。
那花本是插在鬓边的,这时也在鬓边,却跌在地下。
因为那鬓也在地下。鬓上方的一个掺着假发的鬏髻,这时沾泥带土地委顿在那里。那个鬏髻,却拖在一个汉子手里。那汉子弯着腰,拖着那鬏髻,连着鬏髻下的人,一直在土里拖去。
地上划出了一道蛇行的印子。
那被拖的人却不喊,不叫,也不挣扎。
拖人的汉子笑道:“就是你,要嫁给叶沙?”
他的话里一片讪笑。
被拖的人不说话。
可她一身委乱的衫混浊着种种颜色委顿在泥土里,还是像一朵被蹂躏尽了后也不能不称之为“花”的花。
小巷中还另有几个闲汉拍着手笑着。
拖人的笑道:“杀手楼死了,我看还有谁来罩着你。”
小招匆匆走过,他突然停住了脚,因为他先听到了那两个字:
叶沙
接下来却又是三个字:
杀手楼?
他猛地回首,就见到两行泪正默默地在那土娼打扮的女子脸上划下。
——粉砌的脸上流出了两条沟。因为粉砌着,所以那沟更较平常女子脸上的更见深度。
那女人不说话,脸在傍晚的尘土里灰淘淘的,身子因为痛苦蜷屈着,一条袖子褪了上去,胳膊裸露出来,布满划痕,上面还戴着一个假金镯子。
她两只脚上的绣鞋一只红,一只黄,无比张艳地画在这暮色里。那颜色不知怎么那么经久的触心,以致以后在小招的意识里,一想起那个女人,就总想起那尘灰蓬蓬的干土地上,她被人拖拽于地,浑身蜷曲,只两只脚上的绣鞋那么俗艳的一只红、一只黄着。
小招定了定,然后、转身,出手。
他把左臂的劲都卸到了右臂上,一拳就向那汉子鼻子上打去。
轻微一响,那汉子鼻骨断了。
小招的手指也隐隐做痛。然后,那几个闲汉扑了上来,小招还是沉默的,以拳击打。
他一向用剑,江湖道上相逢,也从来都是刀来剑往,隔着一个冷兵器的招呼。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那就叫“层次”。
——佩器者怎么说都算来自一个“上流社会”。
他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用拳打架,市井混混一样的用拳头击打。
那钝钝的击打声与骨节处的触疼感不知怎么让他觉得有一点痛快……
……板栗花开……阿家公的肥肉……杀手楼的刀……可在他用刀以前,是用什么来拼杀呢?……
……他是在多大年纪,才终于开始祭起他那第一把的刀呢?
而所谓巷战,所谓狭路相逢,所谓老拳对挥,原来就是这样的。
2、黯夜
“你要嫁给叶沙?”
巷子里终于重又安静下来,小招一边在衣服上轻揉着火辣辣肿痛的拳头,一边问。
——如此挥拳,斗几个闲汉,他竟也出了一身的汗。
剑毕竟是一种“文明”后的利器。而在楼拿起刀前,打过多少次架?
第一次,不,应该是头几十次,他都是输了的吧?
女人在争斗尾声时已缓缓把自己缩到了墙脚。
这时,她在那里抱着膝低着头坐着。头垂向那两腿之间,裙褪上去了一点,看得到内裤,甚至看得到她两腿的肉是怎么松懈地垂着,青紫紫的松懈。
看她的样子,头皮,发脚,颈子,臂腿,腰眼,该都是痛的。
可这痛像有一种真实感,把人猛地从虚伪的生里拉回到生命中。
小招把火辣辣的拳头按在稍凉的石壁上,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兴奋,“你又怎么认识了楼?”
他盯向那女人的衫裙,那衫裙的颜色简直是用染坊里用废了的废水染出来的。
那女人抬起了头。
小招忽然愣了。
天!——她居然就是那日刑部前击鼓的女人!
“就因为你救了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小招怔了怔,忽“哧”的一声笑了:“就因为我绝对比你有钱所以你一定要说吧。”
女人呆了呆,忽也笑了。
“就因为这个,你才会问我怎么会认识楼,而不是他怎么会认识我?”
她讽刺地笑了:“我一定就是最低贱的吗?”
小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一个妓女打交道。不管怎么说,他都算这个城市里的时尚青年。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许自己也在尘灰里打个滚儿才更像个样子?好半晌,他才低沉着喉咙说:“就因为你比我更有内容才一定要说。”
他茫茫地睁着眼,也不知在看哪儿。
“我是一个到处找故事的人。”
“正……比低贱更乏味的空洞着。”
女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她掠了掠鬓,面容竟有些端庄起来。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看的女人,如果把那些假发、粉黛与那虚伪的荒唐衣裳剥去的话,她似乎又非常“女人“。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
“天知道!做孽吧。”
“我没有要求过他,可他确实是罩了我三年多了。”
她就那么低低地笑了:
“三年多了,我都几乎上没挨过打了。猛地挨下,竟有些撑不住了呢。”
她眼里迸出一点火花来,让小招看着也觉出一点娇娆。
“这城市里那么多妓女,谁想得到谁就碰得到谁,谁又会记得下谁呢?都说是‘露水恩情’——扯蛋,哪有露水那么干净,又哪有恩情那么煽情。可碰着的,躲不过,凡孽债,有因吗?”
这女人的喉音有点低沉,滞涩的肉感,像她厚厚的两片嘴唇。
“那天我打扮得很懒,一整晚都没接到一个客人。三更过了,宵禁了,我要躲巡夜的——就为这个有点苦恼。可想起比起那些‘瘦马’来,接不着回去就要挨老鸨的打,凑钱买了蜡烛,赖在个三等馆子里直到黎明还几个人愁苦相对,一迭迭地拉着嗓子唱歌,熬着怕回去……比她们总还好些。我总算还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