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 [还珠楼主]

第四回  高谊托风尘 斗酒只鸡珍远别  清辉怜玉臂 砧声午夜感深情 [3]

  岑参又道:“淮阴乞食,吴市吹萧,丈夫不矜细行,自古已然。子美兄在功名未立以前,暂时用他们一点不义之财,略供日常薪米之费,本来无关大节,只是人情凉薄,最重衣冠。你穿得这样破旧,就算主人真个重你才华,也必要为他门下鼠辈排挤,多受肮脏恶气。我也同此穷困,自然爱莫能助。难得有了银子,我又无须乎用这许多,正好分送你和嫂夫人、宗文侄儿,换两件干净衣服,备上几个月的菜米,再作进取之想。即使情势所迫,非和他们交往不可,衣冠整洁一些也要方便得多,不会被人轻贱了。今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此时想起孙氏夫妻两位风尘知己,我还惭愧。你素来襟怀开朗,今天这样小气,岂非连我也不够朋友了?”

  杜甫知他性情,再若推谢便假,只得应诺。想起近来的见闻遭遇,心里非常难受。

  岑参只当他于心不安,故意赌酒劝菜,说些闲后。不多一会,宾主双方又谈笑风生起来。

  杜甫早在家中留话,要等送走岑参之后才回。岑参又特意要他盘桓几天,因此二人的酒都未尽量。吃完午饭,向邻家又借了一匹马,便同出游。一连好几天,二人不是城中访友,就是去往南山渭水一带游玩风景。或是煮酒言诗,清谈永夜,谁也不舍得走开。这日杜甫想起,十年前和李白分手时,也正是这般光景,孔巢父回转江东以后便少音书。满目山河,正切怀思。岑参忽说暂时不打算走。明早还有一点事,要去多半日,请他先回家看望一下,免得妻子悬念。杜甫自来伉俪情深,又听岑参说明此事不在家中,虽然应诺,仍不舍走,打算留到明早和岑参一同出门,再行分手。

  岑参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子美兄今夜回去,彼此都可以睡一个够。我一回来定往寻你,岂不也好?”

  杜甫刚一点头,岑参便要送他一程。

  这正是三月十五左右,杜曲一带风景本好,沿途花树又多,明月清风之下,夜景分外清丽。岑、杜二人踏月同行,且谈且走。人逢知己,那话也说不完。相隔杜家还有里许,岑参告辞回去。

  杜甫笑道:“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六朝时江淹《别赋》)这几日来,每忆昔年和太白别时光景,犹如昨日。今晚又是月朗风清,和我与太白当年分手的前夜一样。反正良夜无聊,我也送你一程如何?”

  岑参笑道:“子美兄真个性情中人,依你,依你。我明早却要出门,不再送你回来了。”

  杜甫越谈越高兴,快把岑参送到家,方始执手依依,作别回去。行离家门将近,见沿途花树房舍都和浸在水里一样。清风吹袂,微觉夜寒。仰望晴空万里,一碧无际。只大小几片白云悬空浮动。靠近月光的云边上还闪幻起一片片的金黄色光辉,再被上面深蓝色的天空和几点微微闪耀着的疏星一陪衬,越发美极,四外却是静荡荡的,走过的几处村落也未见到一点人影。暗忖:“贫富虽然悬殊,耳目终是一样。只为民穷岁歉,这一带的村民自来比较殷实,都以衣食为忧,无心赏玩风月。靠近边塞一带百姓的创巨痛深可想而知了。”心方慨叹,忽听左近河滩上传来捣衣之声,知道左近人家不多,这般时候怎么还有妇女在洗衣服?念头微动,侧顾家门已近,柴扉虚掩。入内一看,爱子宗文独卧里间小榻,睡得正香。灯光照处,左颊上现出的一个浅涡刚刚敛去。口角上也挂着一丝微笑,仿佛梦中在笑。左手伸向被外,还紧捏着一只新鞋。旁边放着两件刚做好的童衣和一只没有做完的童鞋。越看宗文越可爱,想亲他一亲,又怕惊醒。忽然想起爱妻不在屋内,见灯花还未结蕊,知她刚离开不久,心又一动。忙把宗文的小手轻轻放入被内,把带回的二百一十五两银子匆匆放下,往门外赶去。还没走到河边,便听出那捣衣之声甚是耳熟,越知所料不差。轻悄悄掩向侧面一看,杨氏果然孤身一人在河边洗衣服。因觉爱妻嫁后光阴,通没得到一日安闲。今晚明是刚把儿子哄睡,乘着月夜出来捣衣,连邻妇都未同来,越想越觉愧对。惟恐惊吓了她,又往盾退了几步,先咳了一声嗽。

  杨氏比杜甫要小好几岁,虽然近年光景穷苦,仗着夫妻恩爱,性情又都开朗,能够甘于寒素,虽然将近中年,依旧保留着几分容华。月光之下看去,分外显得风鬟雾鬓,风韵天然。那挽起袖子的两条手臂,更是映月生辉,自如雪玉。

  杜甫见了,自是又怜又爱。走将过去,低唤了两声。

  杨氏因同伴邻妇有事先走,孤身一人,心中发慌,只顾捣衣,没有留神别处。忽听有人喊她,吓了一跳。侧顾见是丈夫回来,微笑问道:“你怎么这晚才回家?请坐那旁石上,给我做个伴,让我把这儿件衣服洗完,明天好拆补了来给你做春衫里子。”

  杜甫伸手一摸,觉着杨氏手臂冰凉,好生怜惜,笑道:“看你连膀臂都冻凉了。这时候洗什么衣服?快跟我回去,有好些话要和你说,明日还要去送人呢。”跟着,想把杨氏拉起。

  杨氏把杜甫的手挣开,微嗔道:“你真是……要被邻人走来看见,成个什么样子?好容易这时空闲,你和我做个伴,就足感盛情。有什么话这里说也是一样。”

  杜甫知道杨氏勤于操作,拦她不住,便把这几天的经过说了。

  杨氏越听越出神,正紧三下、慢两下地拿捣衣杵打着刚洗过的湿衣。忽听杜甫说银子业已带回,放在床上,慌道:“你还不快回去把它藏起来!近来人们越发穷苦,像我们这样人家虽然不会有人看中,到底小心些好。”

  杜甫见时将半夜,恐她劳累,乘机答道:“要就你我一同回去,我不相信会有人来偷我。”

  杨氏实在放心不下,又想起家中无人,爱子独卧床上,离开已有好大一会,只得笑诺。拿了衣服和捣衣杵一同回转。

  杜甫心想:“她以前颇喜和我一起赏花修竹,对月谈诗。自从迁回杜陵原籍以后,家境越来越穷,累得她日夜忧劳,久已无心及此。今天正好和她一同赏月,并谈这几日来的快聚。”推说宗文睡熟,恐怕惊醒,拉她同去平日读书的对面小屋之内,把窗前的帷幔卷起,并坐窗前。手指云影天光,正在谈说岑参一介寒士,竟比城中那些达官贵人豪爽百倍。猛瞥见杨氏两眼亮晶晶地迸出两点泪珠,知她因听岑参这样高义,想起近几年的苦况,心中酸苦,忙以温言劝慰。

  杨氏见月光照处,杜甫目中也有泪光,忙将泪痕擦去,强笑道:“只顾听你说话,还忘了一件事。你寻岑君去的第二天,韦左丞便打发人来,说人新回长安,许多酬应,近日身又不爽,无暇前来看你,以后如短钱用,只管前去寻他,多少必有以报。另外还送来一些酒肉布帛。我打发来人走后,知道你不会因此回家,好在韦左丞不曾亲来,也未托人给你送信。我已代你做好春衣,明天上完里子,就可以穿了。”

  杜甫笑道:“此老为人虽然远非岑参之比,这样对我总算难得。大已不早,我们睡罢。”

  杨氏认为岑参劝丈夫的话非常有理。又和杜甫商量,要给他制备两套比较像样的衣冠鞋袜,免负良友盛意。这类事杜甫向例是由杨氏主持,未置可否。

  次日,杜甫匆匆吃完午饭,就往岑家赶。中途遇见小童,才知岑参天刚一亮就匹马孤身前往安西,已早起身了。想起他昨夜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之言,知其有意如此。连向小童探询岑参走时光景,意犹不舍。又往岑家空屋内徘徊感叹了一阵,方始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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