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不破楼兰终不还 [2]
“甚么和气?”
石泉上人质问把剑相向他的人道:“崇儿,你真的是崇儿么?你……你为何要如此……”
“顾师兄?!”陈家洛亦万分诧异地直瞪剑指其喉之人。
“两位不必多问,待在下领了你们去个地方之后,一切就都明白了!”此刻屋中早已涌进了十数个乾元教徒。钱志作了个手势,其中一人出列,解下石泉上人腰际的属镂宝剑,又拾起地上的白刀。徐崇同顾孟秋一言不发地举剑押着两人,由钱志带领,出得屋去。柳亦娴牵起小女孩阿婍的小手,也随后跟了来。
他们穿过长廊,走出门去,路经数幢硕大的石阁,来到一座大殿之中。殿内点着天竺奇香,中间的地上长毯又厚又软,两边站满了数排乾元教教徒。他们皆着一色白氅素袍,袍镶黑边,缀以两仪太极图,青布束额,长发披肩。地毯终端,于盖有熊皮的宝座上高高坐着的,正是昔日大犯少林武林大会,又自铩羽而还的乾元教教主秦右江!
他的座位两旁,左双右单立有三人:一个陈家洛早就相识,乃是当日入得关陵的太阴星君苏里哈尔·朝阴;他身边那名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红罗纱裙,乌发盘鬟,浓妆艳抹,一脸笑意,其明艳美丽实不下于柳亦娴,只是年纪稍大,尚不及对方清秀动人;而左边所站的那位,赫然竟便是当日临潼的“柳老爷”狄宣!!
徐崇与顾孟秋收剑入鞘,同一步上前的钱志、柳亦娴一起跪下,张口呼道:“属下参见教主,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那秦右江也是一身的白袍,容颜未改。然其面上的傲气满盈,已复那日他初至少林的样子。见之整了整头上飞霞宝冠,将骄傲略敛了敛,呵呵笑道:“好,很好!都起来罢——怎么样?胡老先生。那日于关陵之中,在下百般请你前来,你始终都不愿意。如今,可还不是来了?”
石泉上人有一肚子的疑惑,正待发问,忽见钱志、柳亦娴走上阶去,立在了狄宣一边。小女孩阿婍挣开柳亦娴的素手,跑去跳坐在了秦右江的腿上。秦右江傲气全收,低头在她的圆脸蛋上亲了一亲,那孩子嘴角微微一翘,眉头蹦起,却只笑了一半。徐崇与顾孟秋向上躬身一礼,分退到两旁。上首那位红衣女子突然走下阶来,笑吟吟地站在了徐崇身边。只见他俩把手相牵,目视对方而笑,笑里满是甜蜜,几乎将他人都排挤在外。
石泉上人与世唯一担心自己的徒儿,见对方这般情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二人,厉声喝道:“崇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帮助邪教算计老夫?又…
…又为何与她这般……这般……”石泉说到这里,气得惨白的脸上,居然一红。
那红衣女子抬起头来,恰与神威凛凛的石泉上人目光相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徐崇满面通红,放手一揖,道:“怜香她……她,她已是徒儿的内人了,这个——来,怜香,来见过我的师尊石泉上人!”
那红衣女子纳身一福,娇滴滴地唤道:“小女子沈怜香,见过老师父。”
这声音恭敬到了极点,也好听到了极点。偏偏石泉上人并不领情,别过头去,哼了一声。沈怜香生生地碰了个钉子,一张俏脸略带微嗔,悻悻而退,又去拉住了徐崇的大手,心里方才觉得安妥。徐崇感到爱妻的手在微微发颤,不禁发语禀道:“师尊在上,恕罪恕罪。本来徒儿娶亲,应该先得师父做主。其实我俩尚未正式拜堂,可以……”
石泉上人摆摆手打断道:“这些还在其次……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已和他们站在了一边?”
徐崇低下头去,初时小声,后渐转大道:“……不错,徒儿不肖,已是乾元教的人了。本教今年声势日见浩大,再加教主他英明神武,教中人才辈出,想来统一武林,只争朝夕之间!”
石泉上人诧异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要‘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么?师父向来不问世事,不以为然。可此话说来,毕竟无错。怎么你如今又……”
徐崇摇摇头道:“唉,往事不堪回首。弟子现在想想,过去可有多么蠢笨,着实是上了那些迂腐无为的脓包现世的当了。大丈夫在世数十载,便该干番动地惊天的大事业。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也!等我教他人消灭了少林、武当,百年之后,人人口中自然会说,‘昔日匪帮,少林、武当’!这可有多么教人激动?江湖绿林,当数我乾元教方为真命天子,武林之王!”
陈家洛诧异于徐崇竟会说出这许多歪理,热血涌动之下,正忍不住要开口驳斥,却听上头秦右江笑着鼓掌道:“好,说得好!徐崇,你能够想通这一节,真真不易。以后的造化,自然不小。却也不枉本座将你收在麾下——胡老先生,你的徒弟本上门挑衅,与本教为敌,然后经区区的一番劝说,终肯弃暗投明,归在本教之中,可谓是明理之人,一时豪杰。胡老先生若肯仔细想想,也应与令徒作出一般的决定。嘿嘿,本座求才若渴,来者不拒。如果胡老先生能出山助本教成就一统武林的大业,那必将名垂青史,千古留芳!”
徐崇在下面续道:“教主说得极是!师父,你们现在身中奇毒,内力全无,反抗已然无益,倒不如归顺我教。以后扬名立万,可大大地有你的好处!”
石泉上人此时内力全无,也知是被下了毒的,只是此变起太过仓促,令之一时心智迷乱,没了主张。那秦右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朗声笑道:“胡老先生恐怕还在对钱志与柳亦娴的事情耿耿于怀罢?唉,上次在关陵之中,本座由于一时糊涂,得罪了二位,后来想起,心中有愧。徐崇他归于本教之后,时时提及要请他的师尊一齐加入。而本座因近来忙于武林大会的事儿,便命狄宣他们去请了二位前来。”说着,望了一眼狄宣。
那“柳老爷”狄宣会意,接着说道:“因为教主他非常器重两位,咱们生怕倘若强请二位,一则太也不敬,二则我们的武功也远不及;故与志儿、亦娴出此下策,同演一剧,可以不动拳脚,不伤和气。”
“我们知道两位大侠聪慧过人,心思细腻,定当看出阿志乃习武之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而随之前来临潼,看个究竟。”柳亦娴补充道,“当天夜里,咱们于柳府演的那出‘棒打老黄盖’的戏,只是要两位可以完全相信我与志儿。其实,两位当时并未中甚么‘香食木’之毒,而后来我给你们的‘解药’,才是真正的‘香食木’。不过倘若当时便令二位失去内力,自然会为之察觉真相,到时难免又要伤及和气。然‘香食木’之毒绝不简单,顾名思义,有‘食’必须有‘香’,这‘香’么……”
“那香气!阿婍身上的香气!!”陈家洛惊呼道。
“对,但还不完全正确。”钱志更正道,“阿婍身上的香气确系出自天然,只不过咱们在她的小荷包里塞了不少‘香妃木’的屑粉。二位服下了两枚药丸,再嗅其香,初时馥郁,渐转腥臭,那便是药性发作了。当时义父他拍我那掌其实并无一分内力,而是我咬碎早含在口中的药丸,好象真的被打伤一般。咱们这样作,也全出于无奈,只是胡老先生后来自损功力为在下疗伤,倒教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石泉上人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两个自以为聪明的傻蛋,早已落入了别人的彀中尚且不知。秦右江等人费了这许多精神周张布置,不过是要自己不再与乾元教为敌。在关陵时,秦右江心高气傲,自信满满,曾经有过杀人之意。倘若柳亦娴授命杀人,本是轻而易举之事,只需当日骗他们服下剧毒而不是‘香食木’,也就成了。如今秦右江的态度急转,竭力拉拢自己,想来多半还是为了让徐崇没有顾虑,全心全意地替他效力。
本来,胡铭官早就不顾世间善恶恩仇,沧桑如何。此行千里迢迢,也只为了爱徒徐崇。如今对方已然投诚邪教,石泉心中并不反对,也不赞成。现下想想,只要徒弟认为是对的,自己全然不必横加干涉。这样一思,先前的气闷早散,只换来心结轻释的一声长叹。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不破楼兰终不还”,摘自王昌龄《从军行》之四。这里的“楼兰”,当借指乾元教。只是,“破楼兰”的想法,出自年轻气盛的陈家洛,而非石泉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