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众人说笑着,接着出牌,不觉外面的天色便暗黑了下来。
其实,诸如麻将、牌九之类的玩意儿,雪如原本是最厌恶这些虚耗时光的把戏了。然而,类似的诸多应酬,雪如自打回到山城以后,为着公务和各方关系的周旋,却不得不耗费了许多的光阴去陪同,去敷衍,有时甚至是整日整日地去虚与委蛇。
渐渐地,回乡的这些年里,他也悟出来了:一个人,想要真正能在社会上做成点儿事情,还必得放下所谓的清高和酸腐,做一些自认为是毫无意义的应酬不可。还必得花费诸多的精力和财力,把上下左右各方面的关系融通好,把人情做好不行。这几年里,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大局势下,山城还能平平安安地办学办实业,实施民国新政,很大程度上,恰恰正是因了他们能圆通玲珑地处理通顺了诸多关系。
这时,雪如手下一个跟班儿的掀开棉帘子进来,走到雪如身边略站了一会儿,微微弯腰低声报说:“二爷,县署来了公家的人,说是洛阳大帅有公文发到县衙了,有紧要事找二爷商量呢!您看您老是这会儿就过去见见呢,还是让他先在客厅喝着茶,等您完了这圈儿再过去?”
雪如说:“哎——哪能让人等着?你说我马上就来。”
家人应了一声赶忙过去传了。雪如站起身来,令侄子发音先接着出牌,对众人说:“我有点儿公务到了,你们先玩儿,我去去就来。”说完,略掸掸衣装、整整领子后,便掀了棉帘子出门起身到正厅去见客。
过了约半刻钟后,雪如才又回到屋来。进了门,在门槛边的一块蒲团上先跺了跺脚上沾的雪,又抖了抖棉袍上的雪花说:“果然一场好雪啊!”
胡狼哥嘴里叼着烟斗,一边哗哗啦啦地洗着骨牌,一边乜斜着眼问:“这么晚了,县署的公人冒着雪跑来,是不是有了什么紧要公务?”
雪如心里一笑:甭看胡狼哥这人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对县署的行动竟是这样敏感!看来,他这个粗武之人心下也很清楚:因现在国家处于这种很特殊的时期,各地的军、政两界,这时都是各自为政又相互依存、相互防范又相互利用的关系。故而,很多时候,这些“墙头草”地方官府的举动,很可能就隐伏着某种政治和军事动向。
狼哥的防备之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前一阵子,樊大哥的队伍和北洋军打了几仗后,最后,吴佩孚不得不做出了让步,两下终于正式签订了收编协议。樊部提出的条件同部队可统归北洋军指挥,可樊部属下所占领的地盘,仍旧还由老樊部下驻守。每年,北洋政府按定额拨给一定的军饷。老樊的队伍随时听从北洋调兵。
收编以后,樊将军陪着吴大帅,在山城视察了一番军事部署和防守情况。当时,翰昌和雪如仍旧精心安排,组织学生和百姓以各种形式慰问和夸颂。在山城的日子里,吴大帅凭着他政治家的敏锐,发现杜雪如乃一介治政方面的智囊人才。因而便和雪如商议,请到他洛阳官邸做事。他下属八大处中的参谋处、军械处、政务处和交际处四个部门,可任由雪如挑选!雪如当时推辞说,事关重大,他考虑考虑再回答大帅罢。
大帅临回洛阳前,又反复要求雪如跟他到洛阳去。而且又特意泼墨挥洒,当众作画,给雪如留下了一幅大写意的“下山虎”墨宝。那画足有六尺多高,用墨虽不多,可那番疾风卷云的酣畅遒劲跃然纸上,风格气势也颇为雄浑犷放,确有一代名儒大将的气魄。画的下角,光那方“吴子玉印”四个篆体字的朱红落款就有茶碗大小。从赠给雪如的这幅“下山虎”中堂上可以看出:这位活跃在当今中国北部上层政治和军事界的风云人物,对雪如之流有志士绅的欣赏和看重确是非同一般的。
雪如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人生机遇。毫无疑问,跟着这位拥有重兵、人称有“洪宪之志”的北洋重臣麾下做事,前程自然未可限量。然而,雪如是和翰昌是一起回山城的,眼下,两人正同心一德地兴新政、搞实业、办教育,闹得红红火火的关口,岂能丢下翰昌、另生攀附之心?再说,樊大哥和吴大帅之间关系微妙,按雪如的为人准则,当然是宁可放弃飞黄腾达的机遇,也不能失掉忠义名节的。故而,对他也只是一种敬重和佩服的感情;至于大帅的赏识和知遇之情,虽打心底表示感谢,却是万不能领受的。
狼哥大约是怕大帅的委任下来了罢?
雪如撩了撩棉袍,在桌前重新坐下。他一面接过骨牌,两手哗哗啦啦利索地摆着,一面对众人说:“洛阳巡阅使署下来了一个通知:光绪年间的变法英雄,康有为老先生明天要来咱山城。一是讲学,二是想登临一下咱们的嵩山,赏赏山间雪景。交待让咱们布置一下,准备欢迎接待的事。另外,因这位变法英雄当年在京城变法时,和咱鸿飞叔有交往,故而特意点名要我陪他游山和叙旧。孟知县让我晚上过公署一趟,商议如何接待和陪游。”
听说是接待大清风云人物康老头子之事时,狼哥才略略放松了些神情。他虽是一介武人,却也闻听过康老夫子的大号。他嘘了口气,嘴里骂道:“原来这个老不死的棺材瓤子!这会儿又打哪儿拱了出来?这大的雪天,他倒想着游山观景哩!存心不让人安生。二弟,你别理他!看谁能怎么着你?”
正在抱怨着,就见他的卫兵也掀了帘子进来,递上一份洛阳巡阅使署来的电报,电告胡狼哥:明天让他派兵,专程迎接和保护前来山城的康老圣人的安全。并告知了康老圣人到达山城的大约时间、护送人数等。
雪如在一旁指着胡狼哥道:“这吴大帅存心是不想让人安生了。你不理他,看谁能怎么着你?”
胡狼哥抓着脑袋,一边咧着嘴笑骂:“它娘的!现今头上有了这道紧箍咒,不得不听调遣呵!
在山城,东、西十里铺,自古就是人们迎接和送别尊贵客人约定俗成的地方。
雪如一早便吩咐了教育会的属下,各自分头赶到几所国民学校去,通知师生赶到教育会县署门前,大家一齐出发到城外的西十里铺,等候迎接康有为老前辈。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众人分散站在路旁的几个茶棚里静静地等候着。
站在县署官绅一堆儿的雪如,这时扫了一眼挤在学生堆儿里的文菲:见她今儿穿了件深红呢面子的风雪袍,领口和帽沿上镶着褐色的兔银狐毛,,手上戴着一双棉手套,脚登一双包着皮脸子、纳着牛皮底子的雪靴。山风吹过,帽沿儿上的毛羽长便纷纷颤动着起,更衬得她一张脸儿红朴朴的嫣然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