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吴拔贡驱车从吴家坪赶到山城刘举人家时,山城的天空正纷纷扬扬地飘着入冬的头场大雪。
这次,刘家大老爷为他老太爷子做寿,听说光帖子就下了百十份。刘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家大势大的人家了,当年,这位刘大老爷曾经官至北洋新军五品武职。
拔贡是到得较早的上席贵客。
说起来,拔贡那位做过道员的小叔,娶的正是这位刘老爷的堂妹。而且,拔贡叔侄俩年轻时和刘家堂兄弟同是山城嵩阳书院的生员,彼此还有过好几年的同窗之谊。因而,这次拔贡备下的寿礼颇算得上丰厚:上等藏青和宝蓝五福捧寿金团花明缎各一匹,剪绒里子、贡呢面子的大坎肩一件,外加寿星如意大银锞子一对。
因早年曾在京、省两地多年的缘故,比起一般的山城人,拔贡的衣着打扮,从来就不落俗套。不仅讲究面料,更讲究做工和色调的搭配。就连身上戴的饰物诸如眼镜、怀表、折扇也是精心配设的。
拔贡今儿穿的是一件黛青色底子、五福捧寿团花缎的长袍,外罩一件大毛的背心,头上一顶漳绒面子的暖帽,脚踏一双皮面的靴子。白金丝框的眼镜闪着些温暖明亮的辉芒,掩去了神情中的几分肃重阴郁,增添了些温雅与和蔼。蓄着时下很流行的一字型胡须。他坐在为贵客准备的上席间,除了偶尔向问候他的人点点头示意一下外,也不大主动与旁人闲话,只是低头独自品着茶。
这时,他听见管事的报说山城教育会会长、宣传处长杜雪如先生驾到时,不禁抬起头,在人群中很注意地观察了一眼:这位时下在山城正如日中天的新派文人杜老二,比起当初在吴家坪家中见他时,显得更多了几分的精气神儿。
今儿这是私人宴席,倒看他在这样的场面是怎生打扮的?只见他戴了顶青呢礼帽,他身上穿着一件做工十分考究、剪裁也十分合体的银青羽缎长绵袍,外罩一件镶了宽牙子、平青金撒花的明缎小小坎肩儿,琵琶襟上密密地缀着十几颗闪闪发亮的银托箍、红白玛瑙珠儿的扣子。项上随随便便地搭了条这会儿外面已很时兴的银白长毛围巾,脚下是一双棉皮靴子。只见他;进得门来,一路洒脱地向两旁的客人们拱手抱拳,一路微笑着向众人示意。年轻而沉雄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无法自抑的自信,透出了只有他这个年龄才会有的那股子洒脱不羁的自负和神气。
拔贡听人说,这位新贵自从回到山城的这几年,搞什么工校、女校、义学、文明戏,办实业、买蒸汽机、搞地方自治等等,又和人合伙办了好几处的实业,俱都十分红火。更重要的,在山城,人人皆知他是知县的军师和幕僚,是身兼几样要职的重要官员。捎带着,自己也发了大财,如今动辄便一掷千金,出尽了风头。
拔贡还听说,这位新派人物有个令人费解的举动:他每次和人打完麻将,起场儿时,总要扒拉到地上一些大洋或铜板,这些钱,是用来赏赐那些掂茶倒水、服侍打牌的下人。可令众人不解的是:为何这位财大气粗的二老爷要用这种方法赏人?
拔贡估摸着,杜老二这样的举动,本意可能是不想让人家承他的情。可是,做下人的毕竟是做下人的,他们恐怕未必会领他的这种情!相反,杜老二这样做,人家下人还会认为,他是看不起这些下人、不屑于亲自赏赐人家呢!
吴拔贡是什么人?无论谁做的什么,目的何在,他一眼就能看穿根本的。杜老二的做派,他自然看得透透澈澈:无非是想在老少爷们面前炫耀自己的出手大方,无非是想让别人称道他的重义轻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老二回来的这些年里,杜家失落多年的风光果然重现了:听人说,那当年曾为吴家护镖卖命的武把式杜拐子,这会儿再没人敢在背后直呼其号了。如今,在山城西关咳上一声,地面都会震上几震的。家中每天都是车马盈门,高朋满座,成了山城显赫一时的杜大老爷了。
这不,杜老二的到来,着实令人群躁动了那么好一会儿。人们纷纷站起来,争着与他打招呼,点头哈腰、打恭作揖。
无疑地,他是今天这个宴会中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之一了。他的到来,颇令主人感到脸上多了几分荣耀。这时,就连那旧日颇看不起杜家的刘大老爷,这时也亲自迎着,一边上前拉着手儿,一口一个“世侄儿”,和那杜老二热切地数落着他叔父杜鸿飞,当年在嵩阳书院念书时的什么逸事,惹得一圈儿听者皆捧腹大笑。
前些天,拔贡还听族人议论着杜家的这样一件事:说是杜家有个小羊倌,放羊时让羊啃了人家的谷子苗。人家不知是杜家的羊倌,教训了几鞭子。谁知,这下可了不得了!第二天杜家竟然派了两个背盒子炮的卫兵跟着,和羊倌一起,专门把一大群羊轰到人家的谷子地吃谷子苗、示威呢!最后,听说还是人家人托人、脸托脸地,好说歹说地又请了一桌酒赔不是,才算了结此事!如此这般,不是仗势欺人又是什么呢?
拔贡抚弄着手中那盏烫金梅花缠枝的小茶盅,凝视着厅堂地上那熊熊燃烧着的炭盆,心内涌出一种昨日黄花的情绪。想当年,吴家满门正值辉煌之时,眼前的这位,那时上学堂连鞋子都没得穿,被同学讥笑为“赤脚大仙”。其家中父兄,也不过是靠给他们这样的富家豪门护镖卖命、挣几钱银子聊以为生罢了。
曾几何时,吴家竟渐渐失却了它当年的风光。嗳!人生替代、荣华浮沉,真真一如当年刘禹锡老夫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情形呵!
一时间,便有些淡淡的怅然和失落感浮升上来。虽说自己平时所修所求的是道家的超怡和自然,可是身处红尘俗世之中,人毕竟不容易超脱诸多的羁绊。而且,这个庸庸俗世上、滚滚红尘中,又有几人不是以眼下成败论英雄的?
吴拔贡犹自感叹着,再想不到:此时,正有一人对他虎视耽耽着──山城驻军首领胡狼哥!
胡狼哥和杜雪如坐在一席。想起自己刚进驻山城时,因军费匮乏,派人带着他的信求到了吴家坪他吴拔贡门上时,那拔贡竟然连面也没有露,只是让管家拿出了五十块大洋、几桩子小麦打发了完事儿。
当时,胡狼哥倒也没大在意。这会儿,因他也不大清楚吴、刘两家旧日的姻亲关系,所以一听吴拔贡为姓刘的棺材瓤子的老爹祝寿,出手的礼物竟比给他们二百多号弟兄的衣食费用还多时,气便不打一处来了。暗暗骂道:真它妈的太小瞧老子了!我老胡的队伍在山城也没有白吃干饭啊!护城、剿匪、围山,没少帮百姓和官府干流血流汗、冲锋陷阵的事儿。两次剿匪,弟兄们都有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