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一群人正自唏嘘不己,突然一声呐喊,四下里又有无数盗贼拥了上来,见画轮车上饰有金银,便不要命地扑上。侍从前方拦了左边,右边己有了三五人扯帘登车,慕容暐连连后退,跌坐在榻上,双脚去踢上车来的贼党,反教那贼党将一双承云履夺去。前殿将军眼见情形危急,槊头在车壁上一划,生生切下车板幄帏,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将下来。
前殿将军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都是贼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只得解下轭马,左手挽了缰绳,右手将慕容暐扶上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骑方欲脱身逃走,却闻得战马惨嘶,他身下一软,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前殿将军模模糊糊见着数柄刀枪向眼前劈下,他一时奋起余勇,双臂抡圆,狂喝一声:男儿今日死战了!槊头飞旋,刃生飓风势若蛟龙,波喇喇斜掠数丈,便有两三颗人头被卷挟而去。他见慕容暐犹呆立于原地,深吸了最后一口气,双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马。慕容暐方只上镫,便已有四五支箭齐齐刺入了前殿将军后心。
皇上快走!他哑着声音嚷出最后一句话,便已口喷鲜血,一头栽落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将军倒在自已身前,正自魂飞魄散,便又觉得有人攥紧了他腰上的玉首剑。他拨剑出鞘,用足了劲斫下去,那只手上顿时血肉模糊,却毫不松劲,慕容暐害怕起来,力道一弱,终于教人将剑夺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谁知那盗贼夺到剑上玉饰,便自行欢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面策马狂奔一面苦笑,他知晓这些人要的只是金珠之类,便将身上佩饰尽数抛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拣拾珠宝,再无人留意于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约是进了高阳郡地境,环顾四下,只余他孑然一身。所立之处危崖峻径,林秃枝索,霜意凌人,寒风萧索。他浑身无力,滚鞍下马,双脚酸软,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胸中凄苦无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这等丢人现眼的,只怕是数也数得出来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来,我决不说出自已的身份。宁可教那些盗贼杀了,无声无息地死掉,也总好过举国出降,充作符坚殿下之俘。
正这般想着,却听得唏律律一声马嘶,那马匹竟窜出数步,甩着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来去追,却忘了右足上已少去一履,两肢长短不齐,只迈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绊倒,一头载倒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但见污尘腾腾,那里还有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样尖锐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后心,寒气透心彻骨,激得慕容暐身上毛发根根直竖。他自以为生意已绝,眼前一黑,心道:难道朕就要死于此处?一时万分地不甘,如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枪尖将慕容暐的身子拨转过来,却并非他意料中的盗匪,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这少年将军高踞于马上,身子略略后昂,武弁两侧长长的鶡羽随着他不经意的侧头轻扬欲飞。他手中长矛抵在慕容暐颈中,不见些微颤动,踞傲之势浑如天成,压得慕容暐有些透不过气来。夜空阴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双目中颇有虎气。他斜睨着慕容暐,嘴角缓缓漾开一丝笑意。这笑意有些欢喜,更多的却是嘲讽。他一字一顿道:我仍大秦天王驾前游击将军郭庆部下窦冲(注一),奉命擒拿蟊贼而已,那里来的什么天子?
听到这话,慕容暐心头掩不住的一喜,来的不是盗贼,是秦军!他们要擒他回去向符坚复命,定然不会杀他了。这念头一浮上心来,慕容暐便觉羞愧欲死,他方才死志分明,此时却不知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见窦冲面上轻蔑之意更浓,想来是被他发觉了这一刻的心思。眼见四下里秦军追逐过来,愈聚愈多,心知绝无可能脱身,只得深深底下头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极轻声道:罪人任由将军处置!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便烂泥般瘫倒在了地上。
窦冲手腕一翻,长矛就如灵蛇般缩回肘后,他一带马匹闪开,似乎再无兴趣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来人,将人犯缚下!
窦冲命人擒下慕容冲,心中得意非凡。五日前符坚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庆率部下追击。窦冲随郭庆出战,得以手擒燕国皇帝,功劳自是压倒同侪,想来可以大得嘉奖。他遣人往郭庆处报喜。不多时郭庆传下话来,说是慕容评等逃往辽东,他已循迹杀去,命窦冲押慕容暐归邺向秦王复命。
窦冲领命而行,不过三五日便进了邺都,符坚得讯,传旨御太武正殿,令献俘于殿中。
慕容暐被窦冲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跄入内。这殿宇自是再熟稔不过,头上的五凤银槛,身侧的盘龙金柱,御床两侧的白珊瑚珠帘,其后的熟锦流苏斗帐,帐上系着的金莲花,花蕊中盛着苑囊一一入眼不过数日未见,却实实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倾,伸长脖子,发出一些极细微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好似在说道原来燕国皇帝就是这个样子这等窝囊样,难怪是要当亡国之君的。那些充满了轻蔑味道的声音象一蓬蓬灰尘,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时变得黯淡无比。
一声轻咳,仿如水泼尘息,杂音都被压了下来。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里金玉似乎为之所动,振作发声,音质清越。自然是秦王发问了。慕容暐本欲细看符坚的相貌,可只略一举首,御床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团无形有质的威仪,将他的头颈深深的压了下去。他听得极细的抽泣之声,眼前地上隐有水迹涴然。慕容暐抬眼去,只见墀栏上执扇女侍目中盈辉,樱唇紧咬。慕容暐依稀认得这宫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声地磕下头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见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为何在此呢?虽说符坚的声音平和,慕容暐却还是听出了些难以自持的兴奋来。
这也是难怪的,年余前方还是敌体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脚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养气功夫,也决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这般想着,木然道:罪人畏惧大王神威,因此潜逃,为秦王座下窦冲将军所擒。
喔?符坚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军已到,你为何不白衣舆榇出迎,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日归于王化,略赎尔残虐百姓之衍,何以却顽抗在先,潜遁于后?尔所作所为,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两句,语气森然,颇有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