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八月初十,逸之再次派出去的一位亲信从京城返回:"京城家里安静如常。康、梁已逃离京城。然而,军机处谭嗣同等六人却被步兵统领抓捕了!"
逸之眼前蓦地一黑!
亲信继续说:"法华寺家中倒也安静。康、梁二公已离京。属下在京城听到这样一个传闻,不敢不据实禀报长官知道。说这次太后训政的原因,是因为几个新党胆大包天,夜闯大人府挟枪威胁大人出兵围园,实行武力变法。大人巧与周旋脱身后,向荣大人告发了乱党的谋逆大罪!"
逸之只觉得自己满头嗡嗡轰响着:"天哪!围园劫后、夜闯法华寺之事,他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谭大人夜闯法华寺之事,他人如何得知这般详细?或许,是舅舅的府上出了内奸?难道府中有人告发了此事?或是,太后捉不到康、梁,怒而下旨捉拿谭大人等。而这几个人中,有吃刑不过的,招出了与舅舅密谋兴兵之事么?"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甚至没有向如松和如桦两人说一声,便急急忙忙向营务处告了假,带着亲信急忙驰马赶到天津,尔后乘火车直奔京城而来。
在京城,逸之整整奔走了一天,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位和维新党有联系的朋友,终于打听出康、梁二公逃出京城、谭嗣同等六人被朝廷捕拿的确信。并且还告诉他:朝廷现正在四处搜捕拿其它的维新同党。说这次太后政变,谭嗣同等人被捉,很可能是袁侍郎向后党告密所致!不然的话,为何所有参与密谋之人皆已被捕,而单单未有人提及捉拿袁大人呢?
逸之面无血色地匆匆赶到法华寺的海棠院——
他没有向往常一样,先到舅妈和姑姥娘的院中去问候一番,也没有去见如茵,而是径直来到前庭找大表哥。
大表哥此时不在家中。逸之在自己的厢房焦急地等了有一个时辰,大表哥终于和两个属僚一脸晦气地从外面回来。
几天不见,年轻倜傥的大表哥此时竟是一脸憔悴,满脸胡子,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逸之一进门,未及细想,张口便问:"表兄,谭嗣同夜闯法华寺之事,外人怎会知悉得恁般详细?难道大人他……"
未及逸之说下去,脸色阴沉的大表哥立刻便全身发抖、怒气大作起来:"你,你有什么权利敢这样对我说话?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信外人,还是信自家人?满京城的人怎么胡说,我管不着;可是,你怎么也敢这样问我话?大爷眼下生死未卜,你不说如何想法子救他,反倒信起外人的话来!你,你可真太叫人失望啦!"
说到此处,只见大表哥嘴唇发抖,眼中蓦地噙满泪花,转身愤然而去……
逸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大表哥一路去了,独自站在那里痛苦的自责: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说话,怎会这般不冷静?
"但愿!但愿我心目中的英雄影像不要破碎……"
京城,仲秋八月的晚风很有些凉意了。
傍晚,逸之携如茵来到后面的海棠院。
大半轮月,早早地就挂在了西南的天际。
虽说逸之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态,仍旧没能瞒过如茵的眼睛。在后园的月光下,如茵望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逸之,这几天,怎么大表哥和你,大家都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些天,也不见舅舅回京,也不听大表哥说话。我问妗子,舅舅的生日打算如何办。她竟叹气说,记哥说了,今年朝廷和局势太乱,不办了。我又问了记哥,他只沉着脸,哼了一声,却什么都没有说。逸之,莫非,莫非舅舅他,他出了什么事?"
逸之叹了一声。想了想,觉得实在无法向她解释得明白。见着她一双大而纯净忽闪忽闪望着自己的眸子,禁不住握起她的一只手儿,半晌才说:"如茵,如果大人一旦做下什么不仁不义、有负天下人之事,你,你还认他这个舅舅么?"
如茵一下子惊呆了:"你,你说什么啊?"
逸之架不住如茵的再三追问,就把事情略向如茵述说了一遍。
如茵立马反驳道:"逸之!舅舅行事一向稳妥谨慎,为人也是有名的忠厚仗义!他决不会做下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我不信!而且,舅舅对咱们恩重如山,就算……就算他做下什么不妥的事,咱们做晚辈的也要尽儿女之道,哪里就说得上认与不认的话来?"
逸之松开了她的手:"嗳!但愿一切都是谣传吧!其实,大人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也闹不明白。这次,我请了几天的假,要在京城停两天,等待事情的进展,看能不能做些什么。至于大表哥和妗子那里,有关大人的事情,记住我的话:你一个字也别再问了。"说完,独自沉思着,半晌不说一句话。
如茵望望他,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攫住了她的身心。她微微地打了个寒噤,转身紧紧地抱住逸之:"逸之!不管发生了什么塌天的大事,我都不要离开你……可是……舅舅那里,咱也不太能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啊!"
逸之望着渐渐幽暗下来的夜天,沉沉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逸之在京城待了两天。到了八月十三早上,一个令他魂胆俱碎的消息骤然传来:谭嗣同等六位变法首领,被绑赴菜市口砍头!
逸之手脚发凉地出了门,在路边小店买了一坛子酒,催马直往菜市口奔去:他要为谭君送送行!怎奈,菜市口一带早就被围得人山人海啦!他根本就无法靠前!
当他设法把马找了个熟悉的客栈安置好之后,提着酒坛,好容易挤到跟前时,眼前早已是一地的血泊和几段没头的躯体了……
逸之顿时声泪俱下起来!他举起酒坛,"哗"地一声在地上磕碎,那满坛的老酒立马和那地上殷红的血混在了一起,一股子浓烈的酒气和着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已经被悲痛挤轧得天眩地转的逸之,脚下一飘,一下子又被挤出了人群。恍恍惚惚之中,他只觉得四处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兵丁捕壮们狐假虎威的喝叫。四处的围墙上,赫然张贴着搜捕维新党余犯的露布和画有康、梁二公头像的缉拿令。
不知怎地,他就走到了法华寺门前。他停下脚步,站在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又毅然昂首离去了……
回到新军营,逸之关上房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装,坐在那里给如茵写了短短的两行字。出门找到如松、如桦哥儿俩,托两人把自己写给徐大人和如茵的信分别转交一番。告知二人:自己近段日子和康梁二公的联系密切了一些,万一朝廷捉拿的新党名单中有自己,恐怕会牵连到大人。故而,他要离开新军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