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5]
欧阳子陵闻言仍是默然。
骑在马上的石二慈却在鼻中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峻之极,朗月不禁抬头望着他,发现这个不知名的老者眼中透出一种骇人的寒意。
恁是多年修为,也忍不住为他所震慑,退后一步问讯道:“施主何方高人?”
老者据鞍哈哈长笑道:“在下石二慈,乃是无名小卒,怎么敢说是高人,又那里当得起名闻天下武林的呼音寺中第二高手下问!”
朗月听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知道是自己一时性急开始就只顾与欧阳子陵寒喧,忘了招呼与他同来的人,理屈在我。
所以仍是心平气和地道:“石老施主虽然一向少会,想来亦必是一位武林朋友,请恕方才失礼之罪!”
石二慈依然哈哈大笑着答道:“好说,好说,想前些日子,老禅师在滴水崖七星岩上大展雄风,何等威势,我石某不过才学了几手庄稼把式,如何敢与您老禅师相提并论,称朋道友?”他这一番话,使得周围的人都大为诧异。
尤其是欧阳子陵与沙漠龙辛红绢等人,想不到一直很平易的石二慈,今天何以变得如此尖刻,咄咄逼人。
朗月的脸上也泛出了怒意,沉声道:“贫衲纵有不是之处,方才已经道过歉了,老施主一再以语言相激,不知是何用意?”
石二慈一收他脸上的笑意,换上一付冷冷的神情道:“老朽一向对人说人话,对你们这些是非不明,恩怨不分,狂妄无知的匹夫,当然不会有好话说!”
朗月与他身旁的许多喇嘛僧侣,听见石二慈的话后,都不禁勃然色变,好在他们都是出家人,还能按捺住没有立即出手。
朗月朝前跨了一步,举起单掌,怒声道:“呼音寺局处一隅,虽然没有称雄之心,可也决不是任人信口污蔑的地方。
老衲一再以礼相让,可是施主咄咄逼人,今日老施主不还我一个公道,那么老衲可要得罪了?”
石二慈望着他举起的单掌,脸色动都不动,仍是平静而冷峻地道:“老禅师准备怎么个得罪法,最了不起杀了我吧,可是你掩不了天下人之口,蔽不住天下人之目,无法令天下人不骂你们混帐……”
他还没有说完,朗月已大声喝道:“呼音寺那一件事不堪入天下人之目,今天你不说明白,休想全身而退!”
石二慈倏然将眼睛一瞪,精光四射,看得所有人都是一楞,乃听得他长笑道:“你口口声声与端木赐良仇不共天,借问这怨自何起?”
“老衲八位师弟,一个师侄,陈尸七毒山庄,此恨此怨,若江海之深,切齿难忘!”
“是端木赐良亲手杀死他们的?”
朗月一时语结。
片刻之后,才恨恨地道:“端木赐良什么东西,凭他也能杀死我门下九个弟子?他们乃是死于一种诡计毒谋之下!”
石二慈大声在笑起来道:“这诡计毒谋四个字用得真漂亮,几乎遮尽了你们自己的丑态了。
端木赐良不过只用了失性芝,那种药我倒是很清楚,本身并无作用,然而人若萌一丝邪念,则药力助之而兴,终至灵智全泯。呼音寺中都是佛门弟子,辈份高至第二三代高僧,难道连那么一点小小的把持力都没有么?”
朗月听完他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痛苦了半天。
突然凄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呼音寺百年清誉,今天全部付之东流,赫尔师弟啊,你造了多大的孽……”
声调哀婉,令人不忍卒闻。
欧阳子陵等人也觉得异常同情,只是不好开口劝慰。
石二慈这时反而倒下了马,冷恻恻地问道:“怎么样?你自知理屈了是不是,刚才你对我发了半天横,现在该怎么个收场!”
朗月深施一礼道:“老衲见闻浅陋,乃至多有冒犯,老衲今谨代表整个呼音寺向施主您致歉!”
石二慈哼了一声道:“那有这么简单!”
欧阳子陵见他得理不让人,似稍嫌过份,忙上前解劝道:“老前辈,朗月禅师已经道歉了,依晚辈意思……”
石二慈回头对他一摆手道:“公子,这件事你暂时别过问,方才这位老禅师曾经表示过端木赐良若凭真实本领,绝对斗不过呼音寺门下。他们领袖蒙藏,望重一方,武功必有过人之处。
老朽自愧未曾见过端木赐良,但听公子讲来,深知不如他远甚,可是我倒愿意讨教一下天龙掌的精绝功夫!”
朗月听了,一收脸上的凄苦之态道:“原来施主说了半天,竟是存心到此地替端木赐良,打不平来的!”
石二慈缓缓地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端木赐良与我陌不相识,真要替他打不平,我该找欧阳公子才对,说得明白一点,我是为了教训你们这批狂徒而来的!”
朗月的脸上泛起了真正的怒意,沉声道:“施主开了我们半天玩笑,原来仅只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情,那太简单了……老衲自知学疏功浅,但高明当前,良机难得,还请施主不吝赐诲!”
石二慈毫不客气地道:“你废话说完了没有?”
朗月道:“完了,请赐招吧!”
石二慈道:“我既然是教训你,那里会先出手打你!”
朗月的脸已成了铁青色。
可是他知道目前的这个老头子口舌犀利,说话不多,发必刺人,再噜苏下去是自取其辱,当胸以九成功力劈出一掌。
朗月的功力之深在欧阳子陵之上。
这一掌当世能接下来的,实在找不出几个人。
可是石二慈哈哈一笑,迎面也是一拳打出去,竟是俗之又俗的黑虎偷心一招,然而拳风之劲,不在掌下。
拳掌相接,轰隆巨响,像是在空中突然一声霹雳。
石二慈文风不动,朗月则震退一步,四外俱惊。
欧阳子陵只知道此人不凡,可没有想到他功力居然精深如此,忘情所以,一张口便开在那儿竟合不上来。
朗月一招逊色。
内心惊诧的程度也不在欧阳子陵之下,强敌当前,不敢分心旁骛,立即屏息静气,展开天龙掌法,一招招地攻上去。
石二慈站在那儿,不徐不速,从容挥拳,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招式,可是恰到好处,把天龙掌凌厉的攻势都挡了回去。
朗月越打越心惊,自己出全力以赴,对方却彷佛游刃有余,自己浸淫天龙掌法七十年,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对方用的都是恰如他自己所云的庄稼把式而已,可是却妙用无穷,足见此人对武学融会之深。
九十七招天龙掌使完,朗月已经累得满身大汗,石二慈仍是心平静气,高下已分,以朗月这种身分,当然自知甚明。
立即收掌跳出圈外,喘息着道:“贫衲败了!”
言罢,脸色死灰,这是他第二次失败,前一次败在欧阳子陵的剑下,然而没有这一次狼狈。
石二慈收了拳,朝朗月看了一眼道:“你还没有败,不过再打下去,你非败不可。我奇怪的是呼音寺享誉武林,难道就凭你刚才那九十七掌打出来的?”
朗月经过片刻的调息,神气似乎恢复了一点。闻言在羞愧中带着气愤道:“老衲现在虽为藏经楼主持,以二代首徒兼掌门职务,但不是寺中功夫最好的,上有家师,中有几位天资奇佳的师弟,现在正在闭关苦修。老施主若是执意赐教,端阳之日,敝派与欧阳大侠师伯尚有布达拉宫之约,便请一并赐教如何?”
石二慈笑道:“我说呢,原来还留下了压箱底的玩意,既是这么说,端阳之会也算我一份,只是我声明一句,老朽虽与欧阳公子同行,却算不得一路。端阳之会上,我们算是三分鼎足,若是你们在欧阳公子手下吃了亏,说不定我会帮你们一点忙。”
朗月禅师气得几乎呕血。
但是他比过一场,技不如人,只好由得人家奚落,怒声地道:“呼音寺算不得武林正宗,却也未必自甘菲薄到靠施主助拳,盛意心领,端阳会上,呼音寺中少不得有人接待施主的。”
言罢又朝欧阳子陵合什道:“今日贫衲已谢过相助之德,他日会上再晤,仍不免有开罪处,大侠当能谅解!”
欧阳子陵还礼无言。
朗月率着众僧,缓缓地步上山径而去。
石二慈望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大笑起来,那笑声令欧阳子陵心头一惊,这声音很熟悉,彷佛在那儿听过似的。
在白龙堆里小作盘桓。
石二慈与痴道疯叟谈得异常融洽,镇日诗酒流连,终宵澈旦。
欧阳子陵则伴着两个女孩子花月徘徊,尽量地享受她们的柔情蜜意……
日子在欢乐中溜得很快,欧阳子陵惦记着要赶到哀牢山中,追随师伯再作精修,以备端阳会上一战。
所以住了六七天,便催着要走了。
石二慈虽然对朗月声明过他到时是独树一帜的。
可是对待欧阳子陵仍是十分友善关切。
这种似又郎离的态度,的确令人高深莫测,尤其是他一身武学之丰,功力之深,更为世所罕见。
欧阳子陵见人家以诚相待,当然也是掬肺腑与之交往,不过在心中感慨着世界上的怪人何其多也。
石二慈见欧阳子陵要走,他自己萍踪无定,也要跟着走,痴道人有些舍不得,挽留他多住些日子。
可是石二慈笑着道:“先前我做事一向趁性而行,近来突然体悟到,凡事欲求太满,必至溢遭天嫉,你我相交莫逆,欢聚数日,又飘然远别,大家都留一分深厚的怀念,不比常聚在一堆强多了,凡事留有限余味,可供无穷探索,这才是天心之所在!”
痴道憬然而悟,彼此一笑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