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朔方 [6]
他回头,正迎着李靖的目光,同样的深不可测,再不复洛阳城外初识的真挚热诚。
李靖的神色慢慢有了躲闪,咄苾的目光里却是无比的镇定,似乎已稳稳地控制了主动:“李靖,多谢你救我,特勤大帐已经不远,我这就去找大哥……嘿嘿,叙叙旧。”
李靖道:“你身上还带着这劳什子……”
“不妨事!”咄苾双腿扣马:“我去问大哥要钥匙!”
战马吃痛,扬长而去。
咄苾依然赤着上身,缚着铁索,却似乎披挂着帝王的袍服冠冕。
李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头忽然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人……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不然的话……”
忽地,只听风云盟众一起大叫,声音中满是惊喜:“狼烟,是噶里七部的狼烟!”
李靖收回了目光,茫茫戈壁,数十股狼烟直上云霄,在铅灰色的苍穹上涂满了杀气。
青毡大帐内,大王子阿达里正在焦急的等待。
铲除了那个最危险的对手,可汗的宝座当可无忧。
脚步声急促的传来,门口的侍卫失去了礼数,一头冲了进来:“报——噶里七部已经对大帐形成合围之势!”
阿达里心中一惊,冷汗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嘴唇一颤:“谁!谁走漏了消息?”
“报——咄苾特勤求见!”一声更急促的通报,后一名卫士险些撞在前一个的身上,两人面色都有些发青,面面相觑。
帐下侍从一起亮出刀剑,阿达里的脸色已经苍白,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焦虑:“没有得手,不可能!他……带了多少人?”
那侍从喘息着回答:“他孤身求见,而且,还绑着铁索!”
阿达里松了口气:“让他进来!”
帐内一片昏暗,两排刀锋闪着幽冷的光,每个人都在盯着入口,看那个传奇中的王子——天骄咄苾。
咄苾大步踏了进来,结实的肌肉被铁索勒出道道血痕,但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从容,他走到正中双膝跪倒:“罪臣咄苾见过大哥。”
他喊的是“大哥”,但口称“罪臣”,分明是觐见可汗之礼。
阿达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起身道:“你……你……”
咄苾跪在地上:“咄苾有几句话,要对面说上一说,请大哥喝退左右。”
阿达里一阵犹豫,毕竟是兄弟手足,他委实不愿意被咄苾的气焰压了下去。但是面对这个雄狮一般的年轻人,他又确实不放心。
咄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旧拜伏于地:“大哥若是担心小弟有什么不轨,不妨再加上点什么桎梏。”
阿达里脸上红红白白,但还是挥了挥手,几个下人带着刑具一涌而上,将咄苾锁在帐角铁栏之上。手下侍从才一一退下。
咄苾心中一声冷笑,这等的胆量,也敢在草原上称雄。
阿达里窘道:“也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
咄苾缓缓道:“大哥不必再说,小弟明白!不瞒大哥,这次小弟脱险,是倚仗风云盟朵尔丹娜的力量。”
阿达里顿足道:“果然是她!”
咄苾盯着阿达里的脸色,笑笑:“刚刚脱困的时候,小弟也曾经想过与大哥一争,只是……”
阿达里面孔一板,问:“什么?”
咄苾被锁得不能动弹,面向着帐顶,叹道:“只是当时我在马上,听到了一个汉人说的一番话,他说‘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哈哈,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
咄苾那声“哈哈”学得惟妙惟肖,当真将李靖不可一世的神态活画了出来,但是说到“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时,牙缝里不由得露出一丝狠意,“大哥,自从杨坚使奸计离间我突厥,国内四分五裂,没有一天不见战乱,那些汉人蛮子视我们如猪狗,我们却还要年年称臣,岁岁纳贡——如今好不容易我们又兴盛起来,难不成又要内讧不成?大哥,杀了我,突厥兵力只怕要折损五成,这样的可汗,你做了又有什么意思?”
阿达里的神情若有所动。
咄苾又叹了口气,“我记得有一首歌子,这样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生息;亡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汉人从来都想着染指大漠,大哥,你真要遂了他们心意不成?”
他的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却是慷慨悲凉。阿达里低下头,眼光闪烁。
咄苾看他面色已有所活动,继续劝道:“大哥,杨坚他确实是个人才,文治武功为一世之雄,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假以时日,天下必然大乱乱,又有什么力量抵得上我突厥百万雄兵。到时候我保大哥混一海内,直取大兴,洛阳,做个四海归一的天可汗,岂不是比此时手足相残强上百倍?……大哥,你若一心杀我,咄苾并无怨言,自会传令所属各部统一听大哥调遣……我们只怕兄弟一战,突厥国内死伤过半,自此再无复兴之日啊!”
阿达里的手心满是汗,咄苾虽然说话像唱歌一样动听,但噶里七部虎视于外,又怎么会“归顺”于他?只是刚才那一番话,也确确实实说到他心里,他缓缓点头:“好……你要什么?”
咄苾笑道:“我要……我要你将朵尔丹娜封为狼主,待大哥统一天下,将阴山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地方封给我们,此外别无他求。”
阴山以北、燕然山以南,是何等广阔的疆土!但是中原南朝的富庶繁华,却更有诱惑力,阿达里回身抽出马刀,一刀将桌案批成两半:“好!答允你了!”
说罢他亲自上前,解下咄苾身上束缚,将他拉了起来,大声传令:“拿酒来!”
二人一起割开手腕,沥血于酒,立下重誓——他们的血管里,本来就流着相同的血。
血酒闪着青碧的光,映在二人的眸子里,多少有些阴森。他们盯着碗,就像两头狼注视着他们的领地。
举碗,一饮而尽。
咄苾二次跪倒:“参见可汗!”
阿达里单手扶起他,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天下是我们的!”
两个人携手走出帐篷,门外已经有无数人马侍立等候,噶里七部与阿达里的部下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七万之众,而远处,依然不断有援兵奔来。
这当真是雄壮诡异之极的情景,绵延天边的大军,整齐地分为两个阵营,随时就可能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呀啊——”咄苾胸中一热,举起拳头长嚎起来。阿达里也放声大吼,两个人的声音融在一处,当真有千军万马的阵势。
整个草原在吼声中动摇。
男人最原始的热被燃烧了起来,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盯着他们的主子。部族士兵们拔出佩刀,一起大吼起来。那吼声,在等待着冲锋,厮杀,等待着血与火的刺激和洗礼。
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喊道:“启禀二位特勤,可汗已经大安了!”
二人一起愣住,原来这许久的谋划,竟然又是一场空。
启民可汗在一场重病后,竟然没事了。
还是咄苾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宣布道:“万千之喜,父王大安了!”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了出去,片刻之后,草原上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天佑可汗!天佑突厥!”
阿达里看了咄苾一眼,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才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他有些后悔了……
万人之中,咄苾回头:“大哥,既然父王没事,我要去见一个人了。”
阿达里默默点头:“我知道。”
早有手下牵过一匹马来,咄苾暴喝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精赤的上身微微有热气冒出。
大队人马见咄苾到来,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黑压压的大军被一骑撕裂,那条大道一路延伸,望不见边际,通向天边。
咄苾野野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骑术绝对是一流中的一流,那样狂放的速度,令他的血液也开始燃烧。他迫不及待要见见那个女子,那个在天山上对诸神起誓要迎娶回家的女人,——生生死死的折腾了一圈,他的思念变得愈发强烈。
“朵尔丹娜——”他长吼。
“朵尔丹娜——”天地为之应答。
咄苾王祭天大典起誓的故事早已传遍草原,骏马扬起的尘土渐次消散,依然听到远处有力的满溢着生命的喊声: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好像这个名字可以带来吉祥和力量,图腾般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