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宝珠茉莉 [6]
“知、知道。”颤栗着,在地上一寸寸往后挪动,颜俊卿连连点头。
“你不知道。”女子蓦然收敛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声音,忽地抬手、举袖、旋舞,继续将那首《无题》歌唱了下去:“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边歌边舞,声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后几句时候已经经凄厉非常,如同乌鹊夜啼。舞衣如同风一般的旋转,那名动京师的舞伎如同幽灵般飘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渐渐加快,踏近……袖影发丝里,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闪——一切都忽然寂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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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夺,夺夺。”
深夜的敲门声是分外入耳清晰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灯,拉开花铺的门时打了个寒颤——外面好大的雨。然而,比风雨更冷的却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
“楼姑娘?”白衣少女看见檐下浑身湿透的来客,有些意外,举起烛台照了照,看见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楼姑娘不是鬼啊……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进来。”
“重生?哈,哈哈……”低着头,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楼心月却微微冷笑了起来,“我是来送欠姑娘的买花钱的。”
依旧是低着头,楼心月忽然不再多话,将手中一直抱着的一个包袱递了过去:“在这里——这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滞,盯着那一个湿透的包袱。清楚地看见、有殷红殷红的血迹,从包袱里直渗出来!
“你、你把他……把他杀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脱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楼心月蓦然抬头,本来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间雪亮如电!
她打开了包袱,深情的凝视着那一颗切下来的头颅,在额上吻了吻,缓缓递过去:“你说过,要我拿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宝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送给你。”
不错……那就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对于爱情的信任与渴望。
——如今,她连着情人的头颅,一并交出。
花镜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现出一个伤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个包袱。在雨夜见到这样血腥的事情,奇怪这个少女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惊慌。
然而,她的手指刚接过包袱,楼心月的手却蓦然迅速的往回一缩——“住手!”白螺脸色变了,来不及去接那个人头,立刻闪电般的合身前扑,扣住了楼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里,一柄长不盈尺的匕首已经划破了舞伎的肌肤。
“别管我。”紫衣女子抬头看她,咬着牙,破了相的脸上神色可怖,“不关你的事!放开我……放开我!”
“关我的事。”白螺的手指也是细细的,但是楼心月感觉这只纤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后,整个身子忽然间酸软无力。白螺的眼睛闪动着,仿佛一盏灯亮了又灭:“这把弱水匕是我那时借给你的——现在就得还给我!”
劈手一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经到了对方手上,楼心月的眼睛仿佛忽然间空洞了,身子一歪,倚着门说不出话来——本来,是怀了必死的心来到花镜的,准备事情一了就解脱离去……然而,这个奇怪的少女却阻止了她。
“这里是我的铺子,你如果要寻死也请离的远一点。”冷冷的,白衣长发的少女俯下身子,拎起地上的包袱,“还有这个东西,你还是拿回去罢。他如今永远属于你了。这个混蛋还真有本事,活着的守候让你神魂颠倒,死了居然还能让你殉情?”
人头飞来,舞伎下意识的伸手,恋人的头颅滚入她怀中,如同以往那样听话而温情的伏贴在臂弯间。楼心月陡然间紧紧拥住它,崩溃般的痛哭起来。殉情?她倒是想殉了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面的风雨很大,声音如啸如泣。
“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快些离开临安。去福州、去大理……越远越好。”手指擦拭着如水的匕首,白螺却在镇定从容的运筹,“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开零卖了,也够你一阵子花销——楼姑娘,你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可是、可是我杀了人……”抽泣着,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楼心月脸色恐惧而苍白,颤栗,“我杀了人!官府会追查我的!”
“不会的,不会的……别怕。”少女俯下身去,仿佛母亲般的抚慰着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舞伎,轻轻道,“楼心月已经死了,不是么?全临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因为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喃喃自语着,紫衣舞伎缓缓抬头,看着无边的夜幕和雨帘。
“是的,你已经死了。”白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字一句的说,“但是,你还会活过来。一定会。”
楼心月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忽然苦笑了起来,扶着门框站起了身子。虽然孱弱,但是她终究还是站直了,手里捧着那个包袱。
两位女子就这样在雨夜相对无语的站着。
许久许久,白螺忽然问:“五寸的花根,你还剩下多少?”
“两寸。”楼心月咬着嘴角,低声回答,“姑娘嘱咐过不能多服,剩下的我埋去土里了。”
白螺垂首想了想,轻轻道:“楼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好么?”
“结草衔环都会报答你。”楼心月笑了一下,神色凄凉,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能帮你什么?”
“宝珠茉莉我这店里已经绝了,这剩下的两寸花根,能否拜托姑娘好好照看——等来年养活了,再还给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着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语气中却有不容推辞的决绝。
雨渐渐开始小了,风也弱了下去……明天,该是一个晴天罢?
白螺执着烛台,披衣在门边目送那个绰约的紫衣背影消失在雨帘中,忽然长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靠着门闭上了眼睛——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虽然如此,但是如果那个女子能忍耐个一二年,或许会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痛苦,也终将会过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绝望中的人往往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不顾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恒的睡眠……
所以,自己只有将宝珠茉莉托付给了她。
楼心月那样的女子,虽然多情而耽于幻想,却依然是有风骨气节的——她既然答应了,那末,便能守着那盆花直到花开,如同她对于爱情的坚贞。
——虽然,只有种花的人知道,仅仅剩了两寸长的宝珠茉莉花根,是永远无法再发出嫩芽的……它永远无法活过来。
但是,花不再开没有关系。只要那个女子能等到春风解冻心田、重新活过来的时刻就好……
只要她能够活过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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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茉莉一名抹利,东坡名曰暗麝,释名鬘华,原出波斯国,今多生于南方暖地……一种宝珠茉莉,花似小荷而品最贵,初蕊时如珠,每至暮始放,则香满一室,清丽可人。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花木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