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着吃鸡的狐狸 [1]
这趟镖的阵容不似君不悔想像中那么浩大,没有成队的车马,没有迄逦扬空的旌旗,甚至没有趟子手清亮高吭的吆喝着镖威,有的只是四匹马,一辆黑铁皮贴着交叉封条的双杠手推车——用人力推动的二轮车,君不悔即是那二位推车老大中的一位。
这辆双杠车外包铁皮的四角上,还嵌扣着四只亮银钉,方正模棱的车体虽说不大,却沉得慌,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金银财宝,车轮滚动间,总在雪地上辗出两条深深的辙痕。
头一匹白马上便坐着管瑶仙那位姑奶奶,吕刚一副忠心保主的架势紧随于侧,殿在车后的是另两位镖师,临行前沈二贵业已悄悄指点过君不悔,这二位镖师,生了副朝天鼻的叫胡英,只有半只左耳的…位叫彭季康,都是脾气火爆的大爷。
天空是一片阴沉,灰暗的云宛如压到了人的头顶,北风刮得不算紧,但照样是贬肤刺骨,每一阵打着呼哨掠过去,会把人吹冻得弓背缩颈,仿佛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凸起疙瘩……。
君不悔嘴里呵着白气,使力推车子,他另一边的那位搭档,身材比他高出一个头,体魄更比他结卖得多;那家伙满脸横肉,红皮透紫,很有几把愣劲儿,这一路三十多里地推下来,”居然连口大气都没喘!
前面路边,已能看到那片不起眼的野店,店门外不曾竖起酒招,却有一盏白糊糊的油纸灯笼随风摇晃,屋后半截烟囱,正冒冒着袅袅烟雾,叫人一见就从心底升上一股温暖。
又哈了一口气,君不悔小声朝那伙计间道:
“老苗,前头有片店,我们会不会在那里落了脚打尖?”
叫老苗的这位虽长得凶蛮,却挺和气,他咧着嘴道:
“现下尚未近午,要不要歇下来,全看二小姐高兴;以前走这条路,有时在这里慈息一阵,有时仍得朝前赶,说不定,主意端由领头的拿,咱们底下人只有听从的份,怎么,你乏啦?”
君不悔笑笑,道:
“乏倒不算乏,只是有点饿了……”
老苗好心道:
“如果真饿得受不住,我腰囊里藏得有两块煎饼,你先拿一块去吃,咱们卖力气的人,什么都能顶,就是顶不住饿,人是铁,饭是钢哪!”
君不悔还未及回答,前行的吕刚已适时转头发话:“周麻子的店到啦,二小姐有交代,大伙就在那里打尖!”
老苗也笑了:“真是谢主隆恩;二小姐约莫也是叫这阵阵寒风冻透心肝,急着想暖上一暖,要是不然,她能直催着这群人再赶三十里!”
君不悔望了一眼骑在马上,披着大红色边镶狐皮翻毛斗篷的管瑶仙,他不明白,这娘们的女性温婉韵致都叫什么东西给撵走了?
店门启开,生了一脸铜钱大麻子的店主人早已领着两个小伙计迎将出来,一边殷勤接客,一面张罗着拴马上料,马匹可以拴在外面,这辆铁皮车却要推进门里,等到君不悔与老苗支稳车子,人家业已分开两桌坐好——管瑶仙独据一桌,吕刚等三位镖师合占一桌。
拣了靠门边儿的那张桌子坐下,君不悔正想问问老苗该叫什么吃的,老苗已使了个眼色,嘴皮微动似在念咒:
“兄弟,别自己叫,吃什么他们会代我们点——这是规矩。”
规矩?连在这种荒村野店叫点粗粝吃食的权利都没有,算是哪一门子规矩?君不悔忍不住心火上升,却又硬硬压住;是了,这并非规矩,只是阶层的划分与身份的尊卑使然,他有些悲哀,一个卖力气、干粗活的人,竟然连自己的尊严和格调都一并卖给主子了!
周麻子哆嚏着满身肥肉来到管瑶仙桌边,脸盘上垂叠的麻疤全透着陷笑:“二小姐,至少有两个多月没有伺候你啦,近来可好?总镖头也还得意?二小姐真是一代英雄,女中豪杰,这冷的天,偏只二小姐才能上路走镖,别说胆识过人,就这等辛苦,多少男子汉也吃不住啊……”
一挥手调管瑶仙扯开斗篷上的丝带,冷着声道:
“给我来一副酱驴肉烧饼,烧饼要刚出炉的,外带一碗酸辣汤,另一碟甜烂黄豆,一碟泡菜心;他们吃什么你自管去问!”
周麻子似乎受惯了这一套,唯唯喏喏陪笑转身,吕刚已大声道:
“我们每个人二十只鲜肉包子,一桌一碗萝卜汤,再各切一盘卤菜,五斤老黄酒——”
管瑶仙柳眉微皱,不轻不重的道:
“一人半斤够了,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我们在走镖,不是踏青,喝多了不怕误事?”
吕刚好像也受惯了,赶忙欠了欠身:“是,二小姐说得是,一人半斤够了……”
君不悔想笑却不敢笑,他低下头来,只瞅着周麻子那双脚正朝里移动。
别看这片野铺茅店,出菜还真叶决,也仅是至香功夫,一伙人叫的酒菜全已热腾腾的端上桌面,壶里的老黄酒,敢情都烫过了。
吃喝总是令人开怀的,尤其这些江湖汉子一旦面临醇酒热食,更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大寒天,口腹之欲不觉得会冒旺,众人吃相,便越发不甚讲究,君不悔悄悄注意着管瑶仙,这位二姑奶奶进食的模样却相当文雅细致,轻咬慢嚼,不带丝毫鲁急之态,与她平时的火辣盛气竟截然不同。
君不悔在想,这样的举止才像个女人,可惜管瑶仙不可能老在用膳,一朝离开饭桌,那股子凌厉劲儿,就又有得大家消受的了。
老苗在桌下轻轻踢了君不悔一脚,低声道:
“快吃,别瞎琢磨,只要二小姐一吃完,说走就得走,谁填不饱肚皮谁自认倒霉……”
君不悔压着嗓门道:
“这,也是规矩?”
瞪了君不悔一眼,老苗把半盅酒仰起脖子喝干:“少说俏皮话,兄弟,被二小姐听了去,顺手就会赏你两记耳光,她生平最恨人家卖弄嘴把式,她说那叫什么来着?……呕,对了,叫轻佻!”
又暗里瞄瞄管瑶仙,君不悔内心叹着气,这么个标致娘们,再怎么说也不该恁般霸道,她是用什么法子立下如此威严,管得这些大男人一个个低三下四、凛若寒蝉?在这位女暴君手下一讨口饭吃,亦未免讨得太辛苦了。
现在,管瑶仙大概是吃好了,她放下碗筷,正用一条桃粉色的丝中轻抹嘴角,那张脸蛋也浮现着少见的朱酡,白里透红,娇艳得怪惹眼的。
君不悔赶紧将手上半只肉包了寒进口里,那边厢已听到管瑶仙在交代:“吕刚,去把帐结了,大伙立即上路,入黑之前必须赶到临余镇,今晚就在临余镇歇宿!”